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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四章 今日身隕,何所惜哉?!

  無罪的上央在魚非池看過他之後的第二天,被推上了刑場。


  宣旨之人是蘇於嫿,本來這事兒該由大理寺卿來辦的,可是以前石鳳岐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兼著大理寺卿的職位,他登帝之後這職位也一直沒有派人去頂替,大小事都是交由少卿蘇於嫿來打點。


  而且這道旨,是怎麼也不能由石鳳岐自己親片頒的,於是,蘇於嫿宣了旨。


  她宣旨之前看了一眼魚非池,魚非池拖著一身傷病坐在人群中,南九與遲歸站在她身後免得她被人擠到,她的表情很木然,就像是身處鬧市,也依舊孤寂得無人可以說話一般。


  來圍觀上央行刑的人有很多,許是沒有哪個罪人在行刑之時,會讓百姓如此痛快的,他們臉上的喜色溢於言表,只差拍手稱好,他們緊張又雀躍地等著上央的死,就好像,他們是那個劊子手,親自處死上央的人,是他們一般。


  人聲太喧鬧,蘇於嫿的聲音都快要被淹沒,只能斷斷續續聽到幾個字,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毒手上央今日終於要死了,大快人心,怎麼死,反倒是其次。


  上央被人押上刑場,並未蓬頭垢面,他衣衫整齊,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清瘦的臉上也洗得乾乾淨淨,一點狼狽落魄的樣子也沒有,如果不是他手上腳上還戴著鐐銬。


  人們幾乎都要懷疑,上央不過是出來閑散著散散步的,那等信步閑庭的氣勢,實不像赴死。


  他看到了人群之中坐著的魚非池,沖她微微一笑,魚非池牽一牽乾裂的嘴唇,也想笑給他看,可是笑比哭難看,她幾乎都已經忘了,笑是什麼。


  蘇於嫿站在施令台上,看著上央:「罪臣上央,你可認罪?」


  今日的飛雪下得很大,密得像是誰撒了一把白色棉絮,飛在空中,不大一會兒,就能在頭頂上積出一些白色來,就像是突然之間白了發,暮了首,已然至白頭。


  冬日躲到了雲層後面,雲層的顏色變得有點深,烏氣沉沉的,再連著這場大雪,更讓人心生沉悶之感。


  上央站在那處,回頭看了看這些來盼著他死的百姓,眼中無一絲慌亂與悲痛,相反有著厚重的悲憫之色,他的目光好像望向了很遠的地方,望到了天邊,望到了硝煙,望到大隋百年之後。


  但也好像是望到了以前,望到他還是少年郎的時候跟在師父欺霜身後,學著天經地緯之策,念著天下蒼生之苦。


  望到了無雙太子戰死沙場臨死之際拉著他的手,說,阿岐就交給先生了,先生要多費心啊。


  望到了他與先帝在御書房手談,先帝總是笑得開懷,兩人無半分君臣之隔,恰似好友。


  那都是好時光啊,令人回憶起來充滿了豪情與壯志的好時光。


  再望一望,他望見了他的公子長成韜天之才,成為了大隋新君,望見了他變法之下的大隋日益強大,國富兵壯,望見了……那個總是跟在自己身後,乖巧可愛的豆豆。


  此生未能看到大隋一統天下,未能與豆豆廝守終老,是為人生兩大憾。


  不過無妨,第一憾,他知公子一定會做到,第二憾,豆豆已不再記得他,便不再是憾事。


  上央此生,淡雅清白,如同溪中之水,淡而無味,平而無驚,他永遠是清清淡淡的模樣,不曾見過他失態,更不曾見過他瘋狂。


  他便是以如此平淡無奇的姿態,扭轉著大隋的乾坤,定著大隋的未來,仿乎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從來不會因此邀功,更不會憤怒地指責天下人對他不公。


  他淡得幾乎沒有味道,沒有存在感,只有真正站在權力中心的人,才知道這位淡而無味的先生,有著何等驚世之才。


  他是鬼夫子親自點名褒獎過的人,他是無為學院的司業願意與之爭論的人,他是可以將無為七子頭籌輕易捏在手心卻不在乎的人。


  他不需要盛世浮名,也不需要榮華富貴,他該生成盛世,可以做竹林賢者,心有天下,卻不動聲色。


  然他生於亂世,活人變鬼,毒手上央,罪名三九,罄竹難書。


  他環顧四周,眼中飽含著對這片土地,這些子民的深切厚愛,緩聲開口,聲音清朗,正氣浩然,響徹蒼穹——


  「臣本一介布衣,幸得先帝賞識,方展一生抱負。蒙先帝鼎力相助,臣以強力推動變法,使大隋大治。新法之變,富國強兵,上央此生無憾。然隋有大治,隋人心傷,今我上央為眾矢之的,亦是常理,臣之智,竭矣,臣之力,盡矣,苟延殘喘莫若尸位素餐!今日身隕,若能撫隋人之心,上央枯蒿之軀,何所惜哉?!」


  今日身隕,何所惜哉?!

  便是鐵石心腸如蘇於嫿,聽此番豪邁之語,亦有動容處。tqr1

  她將聖旨放下,合手拱禮:「恭送上央先生!」


  上央躺在地上,看著天上的冬日,還有洋洋洒洒而下的大雪,安然閉目。


  「先生!」一聲尖銳的女聲穿透人群,魚非池扶著椅子猛地站起來,四下張望,眼淚一下子滾了出來:「豆豆!」


  行刑的地方有嚴兵把守,豆豆哭喊著擠不進去,伸長了手臂想抓住上央,魚非池擠過去抱豆豆抱在懷裡:「不要看,豆豆,不要看。」


  五匹馬,二十隻蹄,不安地刨著地,已安然閉目的上央聽到豆豆的聲音猛地睜眼,偏頭看到被魚非池死死抱住的豆豆,凄然一笑:「傻豆豆啊……」


  五聲鞭響,五馬分屍。


  上央,卒於此。


  豆豆像是突然失去了聲音,她定在那裡,瞪大了眼睛,一動不動。


  魚非池拚命地把豆豆攔在身前不讓她去親眼目睹上央的死刑,可是豆豆的雙眼還是越過了魚非池的肩膀,親眼看到了上央被五馬分屍,死無全屍。


  「豆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魚非池抱著豆豆一聲一聲地道歉,一聲一聲的賠罪,是她殺了上央,是她。


  「……先生。」豆豆喃喃一聲,抓著魚非池雙臂的手緩緩滑落,睜大的眼睛里沒有一點淚水,乾巴巴地看著那些溫熱的血從上央的殘肢里流出來,還有耳邊響起的巨大的歡呼聲,人們在高呼,在狂歡,在盡情地歌唱上央的死。


  「殺了上央的人不是你,魚姑娘,是這天下所有人。」豆豆輕輕推開魚非池,蘇於嫿著人放豆豆進到刑場來。


  豆豆踉踉蹌蹌地走在刑場中,左邊,右邊,上邊,下邊,把上央四分五裂的殘肢一點點撿到一起,一點點拼到一起,拼出上央原來的樣子,她拿出帕子擦了擦上央的臉,小聲說:「先生最是喜潔不過了。」


  「先生啊,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行此變法之事,早晚會出大亂子的,我雖不如你睿智,可我貪生怕死,知道趨吉避禍,我呀,是知道先生早晚會死的。」


  「可是先生,就算知道你會死,我也只想陪著先生你,先生你被天下人所唾棄,不是太孤單了嗎?至少先生你還有我呀,豆豆會陪著你,無論生死,豆豆都會陪著你。」


  圍觀的百姓沒曾想到還敢有人為上央收屍,撿起地上的石頭就沖她丟過去,能為上央收屍的人能是什麼好人嗎?上央害的人還少嗎?竟然會有人敢在此時與天下為敵?!

  石頭打在豆豆的身上,臉上,額頭上,把她額頭都打破,淌出血絲來,可是豆豆只是沉默地抱著上央的殘肢拼在一處,不看天下人一眼。


  魚非池跑進去,張開雙臂攔在豆豆身邊,她行一步,魚非池跟一步,她走一步,魚非池陪一步,替她擋下那些石頭,看著沉默得連流淚都沒有的豆豆。


  她心想,豆豆,你何苦不喝了那瓶誅情根的水,忘得乾乾淨淨,你便也可做個自在快活的人?何至於此,受此劫難?

  豆豆最後躺在上央身邊,稍稍有些彎曲的膝蓋,手臂放在上央胸前,安安靜靜,乖乖巧巧的樣子,就跟她往日里一樣,在紛飛的大雪裡,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她是一直都知道,上央會死的,可是她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最是會趨吉避凶的豆豆,願意陪著上央在最兇險之地里走著,哪怕知道這是一條赴死之路,她也願意走下去。


  能陪著先生就很好呀,能與他一同死,也很好。


  先生,下輩子你不要怕連累豆豆,早些娶我好不好?


  魚非池看著豆豆扎入小腹中的匕首,跪坐在地上,握著豆豆還未冷掉的小手,望著滿天飛雪,又哭又笑,滿臉是淚,


  生不如死啊!

  活著的人,不如死了的人來得自在,不如死了的人來得痛快,活著的人,要背負多少已故亡人的期待和罪孽?!


  魚非池跪在那裡,突然聽到了一陣駿馬嘶鳴之聲,眾人被馬兒所驚,分開了一條道路,魚非池看到高頭大馬上的人,悲痛欲絕地看著地上的上央與豆豆,他悲喊一聲:「先生!學生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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