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先一步到家的誠浩快步向花廳走去,剛到門口,就見誠譽從裡面出來。

  誠浩對誠譽說:老二,阿爸馬上就到了,你到哪裡去?

  誠譽:我等了他這麼長的時間,出來走走。

  誠浩:啊,你還有這份閑情別緻啊?我告訴你,阿爸很生你的氣,剛才為你的事,阿爸對我發了很大的脾氣,你說話可要小心點。

  誠譽:哥,這件事是我做的,我不會推到你頭上去。

  誠浩:倒也不是我怕事,我是想,要是把我也牽連進去了,阿爸發起火來,就沒有人幫你打圓場了。

  誠譽:他要發火就讓他發,當年人家白先生幫我家打官司,要回來十多萬的死帳,現在他有難,不過一千塊大洋,我們就不能幫他一次?

  這時,馮老爺和胡管家已走出角門來到了長廊,正好聽到了誠譽的話。

  馮老爺的臉板下來了:胡說!白鴻奎這次倒霉是他自找的!他幫人打了一輩子官司,難道還不懂得「民不與官斗」的道理?一大把年紀了,還充什麼英雄好漢,要去幫那個趙寡婦告狀?我們幫他?哼,他這是自作孽,不可活,這種人的忙我就是不幫!

  誠浩連聲說:是的、是的,和警察局長斗,那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能有什麼好結果?

  誠譽不服氣地說:話不能這麼說,他這是見義勇為,我們學校的同學,就都很欽佩白先生!在我們這個城裡,誰不知道,趙寡婦的獨生兒子是劉局長的小舅子陳士隆打死的!打死人的地痞惡霸逍遙法外,打抱不平的俠義之士反倒被投入大牢,這天下還有公理嗎?

  馮老爺:誠譽!你知道什麼?書生意氣!天下不公平的事情多著呢,你管得了嗎?皇帝老子也管不了啊!書讀得越多越蠢,一點城府也沒有!往後看你怎麼在這個世上立腳?還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家這些年來和六叔公他們一直是面和心不和的,六叔公他們眼紅的就是我們家的這一份產業,可你卻跑到他那裡去借錢,真是一點志氣也沒有了!

  胡管家:老爺,二少爺那也是為了救白老先生,他是心善……

  馮老爺:心善?你們沒聽說過「馬善任人騎,人善被人欺」這句話?心善有屁用!

  胡管家:老爺,有件事我一直沒跟您說,昨天下午這位白小姐是來借過錢的,說要借一千塊大洋去付劉局長要的保金……

  誠譽聽了眼睛一亮:阿爸,白小姐來借錢,我們馮家理應相助!

  馮老爺看了誠譽一眼說:這姓劉的真是獅子大開口,夠狠的啊!他白鴻奎一個老訟師,賣兒賣女賣房子也拿不出來啊!一千大洋,夠他白鴻奎背上三輩子的債了!這錢啊,借給他容易,要收回來,那就沒指望了。

  誠譽:阿爸,白先生幫過我們家的大忙。白先生現在有難,我們理應助白老先生一臂之力。

  馮老爺:你懂什麼!再說了,人情歸人情,錢財歸錢財,兩筆帳不能混為一談。這是我們馮家祖上傳下來的人情規矩!全靠了這一條,才守住了這份家業。要不,早就讓你們這幫不知柴米油鹽貴的敗家子折騰光了。

  誠譽嘟囔:見死不救非丈夫……

  馮老爺:你再說一句!

  誠譽倔著頭不理睬。

  胡管家打圓場:二少爺心善,其實老爺也是善心人。白先生有難,我們多多少少得幫一把,要不然場面上也過不去。城裡的頭面人物,誰都知道白先生幫助我們馮家打贏了南通那場官司,我們不意思意思,人家會有閑話的。

  馮老爺白了他一眼:胡管家,你在我們馮家這些年,馮家理財的規矩你不會不知道:女人子孫亂花的錢,不給!沒有盈利白耗錢財的事,不做!明知收不回來的錢,不借!你們弟兄兩個也聽好了,這「三不」是我們馮家的理財規矩,記住了沒有?

  誠浩:記住了。

  誠譽不作聲。

  胡管家:老爺的意思,是想讓我把白家借錢的事情推掉?不過,我們馮家一點都不表示,好像也說不過去?

  馮老爺沉吟著:這麼著吧,他幫我們打的南通那場官司,我記得好像還有五十大洋的訟師費沒跟他白鴻奎結清。胡管家,你到帳上去支給他們家吧,也算湊個份子。

  誠譽:阿爸,這五十大洋本來就是人家的,已經拖了人家好幾年,是應當還給人家的,怎麼能算是我們湊的份子?這樣做未免太精颳了吧?

  馮老爺勃然變色:你、你在幫誰說話?

  誠譽依然犟頭倔腦地說:五十塊大洋派什麼用場!不如不給,別丟人了!

  馮老爺火了:畜生,什麼幫救白鴻奎的命?我看啊,你這小畜生是被他的女兒迷昏了頭了,敢這樣沒大沒小地跟我說話!

  誠譽:阿爸,白先生的女兒怎麼啦?她已經被逼得賣身救父了,我們不但不幫她一把,還說這樣的話,還有沒有一點人情味?我們這種沒有人性的舊家庭,是該破一破了!

  馮老爺氣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是用手指著誠譽:你、你——

  誠譽說到這裡,氣鼓鼓地轉身就走。

  馮老爺大喝一聲:畜生,還有沒有家法了?

  誠浩上前去扶馮老爺:阿爸,你別生氣,二弟向來就是這個臭脾氣,是我們太寵他了……

  胡管家:老爺,二少爺是個讀書人,讀書人的脾氣都是很怪的,其實他人還是蠻好的。

  馮老爺:哼,書讀得越多脾氣越大,人越蠢!……我決不會讓他得逞的!

  警察局看守所,獄警打開監房的鐵門:白鴻奎!家裡人來了!

  他轉身對後面的秋蓮和蕊芳說:你們快點,別磨磨蹭蹭!

  秋蓮、挎著提籃的女僕蕊芳,以及一位身著長衫、頗有書卷氣的上年紀的男子一起走進了牢房。

  白鴻奎頭髮蓬亂,面色焦黑,躺在稻草鋪上,處於半昏迷狀態。

  秋蓮撲到父親身上:阿爸!阿爸!你醒醒!阿爸你醒醒!

  白父勉強睜開眼,吃力地:秋蓮,我、我,恐怕要不行了……

  秋蓮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不,阿爸,不會的,不會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一定把你保出去!

  蕊芳:先生,吳醫師來了。

  吳醫師上前一步俯身說:白先生,我來了。

  白鴻奎:吳醫師,又要麻煩你了。

  吳醫師:你我就不說客氣話了。來,我給你看看。

  他就地坐到稻草鋪上,靜心把脈。片刻,又看看白鴻奎面色。

  吳醫師:白先生,看看你的舌苔。

  白鴻奎伸出舌頭。

  吳醫師看了看,閉上眼想了好久,又搖了搖頭。

  吳醫師:奇怪……

  他招呼秋蓮到監房一角。

  吳醫師輕聲地:你父親的病是越來越古怪了……

  秋蓮:怎麼啦?

  吳醫師:前兩天我已經感到了,今天更明顯,你父親身體里,好像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在四處亂竄。脈相亂七八糟,寸脈沉緩,關脈有力,尺脈浮數,三焦氣逆,上下不和,寒熱陰陽互相衝激,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莫名其妙的脈相!

  秋蓮:我父親究竟是什麼病?

  吳醫師:我也說不上來。我行醫也有三十多年了,見過的怪病也不算少了,你父親現在這樣的情況,我還是第一次碰上。

  秋蓮:吳先生,你看我父親的病要緊嗎?

  吳醫師:秋蓮,我和白先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也不想瞞你,白先生他究竟得的是什麼病,我實在是拿不準,也不敢胡亂下藥。按照眼下的情況看,恐怕有點……

  秋蓮:吳先生,你一定要想想辦法,救救我父親……

  吳醫師:這,你放心,我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的。我是說,我實在沒有把握。你趕快想辦法把你父親保出去,我去找幾位名醫高手一起會會診,想想辦法。

  蕊芳從提籃中取出瓦罐湯勺。

  蕊芳:先生,喝點湯吧?

  處於迷迷糊糊狀態的白鴻奎輕輕搖了搖頭,蠕動著嘴唇。

  白鴻奎:……秋蓮……

  蕊芳:秋蓮姐,先生叫你。

  秋蓮坐到父親身邊,白鴻奎示意靠近。秋蓮把耳朵貼近父親嘴邊。

  白鴻奎輕微地:……別跟任何人說……我懷疑他們下毒……在我的牢飯里……

  秋蓮一驚,隨即鎮靜,目光落在父親腦袋邊的牢飯碗上。

  一隻豁口的土瓷海碗,半碗剩飯。

  白鴻奎輕聲地:……趕快……想辦法保出去……要不……真要死在這裡了,我、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死掉——

  秋蓮含淚點頭:女兒明白了。

  秋蓮朝牢門口掃了一眼,見獄警不在,從牢飯碗里迅速抓了一小撮剩米飯,在手心裡捏成團,藏進了衣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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