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兼程

  袁誠義未到寅時就騎著大白馬離家,據母親說,臨近村鎮還有幾筆貨款沒有結算完。

  早晨,上午,中午,午後……

  午睡醒來的棲霞一直沒看到父親回家,只看見母親一會兒在院子里沉默,一會兒跑出大門外,來來回回,折騰了無數遍。

  傍晚的時候,母親沉不住氣了,囑咐棲霞拴好門,好好待在家裡,然後伍氏急匆匆出門尋找袁誠義。

  日暮,月出,星現,子夜……

  父親沒有回來!

  伍氏終於回來了!

  尉遲家的長子跟在後面。

  他叫尉遲白,比棲霞大六歲。

  伍氏不是空手而歸。

  她的懷裡是一個襁褓,襁褓里是一個嬰孩,嬰孩還在沉睡,樣子很可愛!

  伍氏眼睛紅腫,臉掛淚痕,衣衫褲腳凌亂,且混著泥土和雪水。

  尉遲白沉默不語,身上亦是髒亂不堪,臂上纏著布條,布條上的幾處血漬,看上去觸目驚心。

  棲霞連連急問父親的去向,尉遲白回復說:袁誠義和他父親尉遲重,討賬途中遇了山賊,兩人殺傷數個賊人後寡不敵眾,被擒后雙雙遇害,屍骨也沒能找回來。

  因為棲霞母女成了孤寡,家中沒有男人無人庇佑,尉遲白奉了家族長輩之命,前來護送伍氏母女倆返鄉。

  伍棲霞茫然無措,不知如何面對!

  頭腦昏昏沉沉,木然地隨著母親上車。

  母親緊緊抱著那個襁褓里的嬰兒。

  尉遲白駕車,連夜驅馳離開帝京。

  騾車車廂的保暖做得很好,隔絕了車外的冰天雪地。

  車廂內空氣溫和,母親表情獃滯無神,只有看著懷裡的嬰兒時,才微微泛出些活氣。

  車廂外寒氣迫人,時斷時續的雪霰紛紛揚揚,天空陰沉如鐵。

  棲霞一直渾然不覺,也一直沒有哭泣,總覺得自己在做夢。

  夢裡,父親離家未歸,靜等中,只覺得心底冰冷徹骨。

  寒夜漫漫,長路迢迢,凍雪紛飛,悲風怒號。

  郡城之間的官道沿著京河北岸而修,碾壓在大路上的車轍印一路向東延伸。

  一行四人的騾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路途遙遠,騾馬按時按點需要歇鞍喂料,駕車的尉遲白過於勞累,需要及時暖腳和休息。

  坐車的人一大兩小,除了婦女就是嬰兒,更受不了長途顛簸。

  事出突然,伍棲霞時至今日仍想不明白,兩地距離那麼遠,趕路程辛苦不說,還不安全!

  為什麼幾個人非要乘坐騾車?

  當時京河還沒有結冰,騾車在沿河一線的大道上狂奔。

  透過車窗,棲霞經常可以看到江面上,一條條客船乘風破浪,在水面上暢行無阻。

  尉遲白駕車時一直沉默不語,做車夫很盡責,駕車的車技也很好,騾車行路非常平穩。

  棲霞是家中獨女,沒有別的兄弟姊妹,與尉遲家的同齡孩子經常在一起嬉鬧。

  年齡略大的尉遲白總是事事遮護她,棲霞也一直將尉遲白視做大哥。

  父親猝然長逝,身為長子,尉遲白已經一肩挑起家族的千斤重擔,同時也在支撐起伍棲霞的一半天空。

  除了打尖住店,人歇馬喂,車馬行色匆忙,旅程中,四人不做任何多餘的停留。

  在官道上連續奔徙了半個月後,涉雲鎮已在眼前。

  尉遲白安頓好母女,來時所乘的騾車留在家族的皮貨店,乘船辭別而去不提。

  伍氏領著大的抱著小的,匆匆吃了茶飯,稍作休息后,就雇了一輛牛車離開涉雲鎮,往梧黎村娘家而去。

  就這樣,這個不到兩歲的嬰兒,被母親從外面帶回家后,成了她的弟弟。

  小嬰兒的哄睡照料、吃喝拉撒、啼哭鬧病,幾乎全部讓八歲的伍棲霞擔負起來。

  日月穿梭,她和母親含辛茹苦地悉心養育著這個嬰兒,日夜照料,陪伴玩耍。

  嬰兒開始能爬能走,能跑能跳,身形也越長越高,人也越來越聰明,一天天一年年地成長起來。

  ……

  棲霞停止了回憶,利索地盛了飯,放在沉默不語的伍氏面前。

  伍氏打起精神,稍稍墊補了幾口飯食,就隨身帶了些祭香、火燭、燒紙之類,急匆匆地去了村東的伍家族廟。

  村東有一片梧桐和松柏參天而立,四周溪流環繞,旁邊,就是伍家祭祀祖先的族廟。

  族廟佔地不大,但格局不小,廟院大門兩側,各立著兩尊石頭狻猊。

  院牆東南邊,矗立著一坊漢白玉石牌樓,是前朝羽夏國的官府所立,已歷經上百年的風雨侵蝕。

  石坊牌額頂部的空闊處,刻了四個大字--「春風和頤」。

  每一道筆劃,橫平豎直,金鉤銀划,清晰可辨,宛如新刻上似的。

  進得門來,廟院西側,一尊半人高的佛龕下,表情恭敬的伍氏,跪伏下身子叩拜起來。

  自從在家持齋,每遇到煩心事,伍氏都要到佛前靜靜心。

  孩子幼年丈夫就早喪,她和兩個兒女艱難地過著日子。

  娘家生活還算富庶,地產很多,平日里很是憐惜女兒和外孫,投靠娘家后,一家三口的生活才慢慢安定下來。

  梧黎村民風彪悍尚武,伍氏年輕時習過刀劍,腿腳功夫不俗,但自從傷病痊癒后,身體已今時不同往日。

  她雙手合十,在菩薩前許下心愿,心中思量著:「明天是丈夫的祭日,該讓孩子們去天慧寺上柱香,拜託寺里的大和尚給亡夫誦誦經,求個好的轉世,菩薩會好好護佑她一家的。」

  翌日,卯時剛過,伍氏匆匆早起燒柴備飯,姐弟倆也將出行必備的隨身衣裳、物什乾糧收拾停當。

  清晨的梧黎村,天色稍微有些亮光,東邊的天際,還是烏蒙蒙一片。

  炊煙裊然飄起,飯食的香味溢滿整個小院。

  房內燭火搖擺,伍飛雲盤腿坐在炕桌旁,桌上擺著三大碗盛滿的菜粥。

  看了看面前的粥碗,但見橙黃而軟糯的米粒間,漂著幾片不知名的綠色野菜莖葉。

  他不由皺起了眉頭道:「菜粥,菜粥,又是菜粥……」。

  還在地上忙乎的伍氏,回頭瞥了一眼滿臉愁容的兒子,扭回身繼續忙碌著,沒說話。

  「天天都是這胡吞吞的菜粥,我這樣一個大男人,再吃下去,腦子裡也都變成菜粥了」,飛雲繼續嘟囔著。

  炕桌另一頭,伍棲霞咽下口裡的粥,抬起頭瞪著弟弟,沒好氣地懟了一句:

  「菜粥?菜粥也是阿娘和我辛辛苦苦做出來的。你這麼多話,廚房裡又有面又有柴的,你自己去辛苦一些,做些大魚大肉的飯菜,讓我們也好好吃一頓!」

  一肚子的牢騷話,瞬間被姐姐嗆了回去,飛雲在桌邊頓時悶不做聲,緩了好大一會兒,才心不在焉地喝起粥來。

  看這「挑食鬼」此刻再也無話可說,伍氏也脫鞋上炕,三人悶悶地全都埋頭喝粥。

  飛雲嚼了一塊粥里的薯塊,掃了一眼炕桌上的餐碟,用筷子夾起碟子里的鹹菜,自言自語地說道:

  「野木薯啊,野木薯,你從前與野牛肉搭伴,味道何其鮮美!再看看如今的你,不求上進,天天只和粗鹽野椒為伍,潦倒落魄到如此地步,害得我胃口全無……」。

  棲霞聞言噗嗤一聲,險些噴出粥來。

  伍氏扭過頭,慈愛地瞅了瞅作怪的兒子,抿著嘴微笑著。

  棲霞接過話頭,說道:「野木薯再怎麼有上進心,結果還不是進了你的肚子,粗鹽強筋壯骨,正好適合你這個大男人!哈哈哈……」。

  說完自己先忍不住,輕笑連連。

  「非也!非也!姐姐此言差矣!」,飛雲搖頭晃腦,擺出一副老學究的樣子。

  「差矣?我的話有何不妥?」棲霞回道。

  「姐,可莫欺少年窮啊!小弟我將來不敢奢談高官厚祿,但這區區飯菜嘛……。「

  語氣頓了頓,又看向屋外,飽含憧憬地說道:

  「等我有了錢,一定到涉雲鎮天字一號的聚仙樓吃一頓,讓娘和姐姐把雞鴨魚肉嘗個遍,嗯……再請個唱曲兒的,邊吃邊聽,好好過一把逍遙自在的舒服日子!」

  「雞鴨魚肉就讓你滿足了?彗山上跑的香麋,雲澤里游的鱖魚,那麼多山珍海味,你這大男人就不想全都嘗一嘗?」,棲霞挪揄道。

  「那當然要全嘗個鮮了,食不厭多膾不厭細嘛!到時候,餐館的普通廚子做不好,姐姐你可得親手給我做美食,好不好?」

  飛雲無視姐姐調侃的態度,托著腮幫子,眼神有些飄忽,沉浸到對美食的幻念中。

  「不好!」

  棲霞果斷拒絕。

  「為什麼?」

  飛雲的心兒有些受傷。

  「因為你還會挑三揀四,嘴裡還會說些無聊奇怪的話!」

  棲霞言之鑿鑿。

  「我保證!保證不挑三揀四!」

  飛雲信誓旦旦。

  「我信……信你才怪呢!」

  ……

  看著兩人不吃飯,鬥嘴沒個完,伍氏催促道:「你倆先消停一會兒,趕快吃飯,一會兒還要趕路呢!」

  「哦……」,母親的話音剛落,飛雲就馬上應了一聲,低下頭大吃快吃,狼吞虎咽的,轉眼粥碗就見了底。

  他撂下碗,瞅見伍棲霞還在慢條斯理地用飯,騰身下地穿起外衣,幾步踱出門外,口中不斷地催促:

  「姐,姐,俺的好親姐,你倒是快點呀,磨磨蹭蹭的,蝸牛都比你快了好多!」。

  伍氏和棲霞聞聲抬起頭,看向門外不停聒噪的伍飛雲,四目相視,不禁莞爾。

  棲霞連忙兩三口吃完粥,朝屋外的飛雲喊道:

  「好了好了,你這個急性子蝸牛,姐姐馬上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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