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驀然回首
長安街上,繁華熱鬧,來往之人川流不息,在他們的眼中,在意的也只有眼前這些買賣的吆喝聲,茶樓酒館里的談笑聲,誰也不會關心遠在千里之外平靜的風聲下掩藏著什麼樣的驚濤駭浪。
天子腳下,至今為止,尚算平靜。
西街,顯然就顯得安靜多了,只因為做的都是些風雅文人的筆墨生意,亦或琴棋類,雖然客人也多,但多不喧鬧。
最裡頭有間最安靜的鋪子,古樸至極,毫不起眼,一塊木色的未經精細打磨製漆的牌匾上寫著三個字,畫心閣。
看來是個買賣書畫之所了。
入了夜,就沒有什麼人了。閣中只寥寥的掛著幾幅絹絲帛畫,外加幾幅尋常的花鳥畫,堂內也只有一個年輕夥計在打理,白天有人來時,他便不緊不慢地招呼客人,無人時,便也悠閑地裝裱字畫。
看起來漫不經心,卻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時時戒備。這時他更謹慎,因樓上暗室里,來了一個重要的人。
這幾年,她幾乎沒有露過面,如今突然出現,小夥計早在疑惑是否有什麼大事,另她來的時候,面色不好,小夥計便也不敢多話,直接領她去了暗室。
她先在暗室等了一會兒,不多久便有人推門而入,接著只聽這人沉著嗓子喊了聲,「娘娘。」
這位娘娘才轉過身來,她一身黑衣喬裝,看不出是個女子,見著身後之人那一瞬? 明顯眼中的怒火強壓了一些,只是言語依舊有些指責,「秦朗? 要是我不來找你? 你是不是就把我忘了?」
秦朗這個名字? 幾乎快要被人遺忘了,至少在長安幾乎很少有人還記得他。而他口中的娘娘,只有一個? 就是趙國王后易錦書。
當年他和錦書? 一道從邯鄲來了長安。
秦朗聽完這話,忙請罪道,「是臣無能? 請娘娘責罰。」
「不要和我說這些沒用的話? 我只問你? 齊王謀反的罪證? 究竟準備得怎麼樣了?」錦書急問。
秦朗有所遲疑? 道? 「他最近似乎有意與阿邪利斷了來往,查來查去,也只查到他們有過幾次馬匹交易,無法斷定他們有所勾結。」
錦書便道,「那也是早晚的事。他不是一直在邯鄲養著傷么? 要那麼多馬乾什麼? 兩年了? 他是什麼心思? 打量別人不知道呢,不過是看破不說破而已。他若打算起兵,一定還有別的動作? 除了馬,他還需要人,需要兵器,就一點都沒有查到么?」
秦朗搖頭,道,「他很謹慎,明面上不露一絲馬腳。」
錦書眉頭一皺,道,「照這麼說,一時半會兒要找他的鐵證是難了,那我們得換個法子,不如給他,「
話音未落,她便察覺到秦朗忽然現出一絲為難的神色,便追問道,「你怎麼了?」
秦朗想了想,回道,「臣有件事,藏在心裡很久了,還是和娘娘說了吧。臣這次回邯鄲祭拜大王時,正好撞上了齊王,與他交手了。他知道我們在追查他,也知道畫心閣。」
錦書一怔,「他怎麼知道?」
秦朗便道,「娘娘是宮中之人,尤其幽蘭殿後,行動早就落在別人手裡了,皇后能查到,齊王也能。」
「之所以蜀國皇帝還沒有查到此處,便是因是他二人在背後幫著我們。雖然皇后將幽蘭殿的事掩下去了,但也一直在暗中查探,後來齊王插手,將皇后的人引開了,才沒讓人查到我們身上。」
錦書慌了一瞬,「你的意思是,楚珩早知道我們的底細了?」
秦朗點頭。
錦書霎時冷笑了一聲,「那他想幹什麼?他為什麼幫我?」
「皇後有所顧忌才會如此。楚珩呢,他害了長秋,難道會是什麼好心嗎?他圖什麼?」
秦朗面色凝重,緩緩道,「當年給大王下毒的人,可能不是齊王。」
錦書愕然,「你說什麼?」
秦朗這才將他在邯鄲遇見楚珩的前後,與錦書詳述了一遍。
每年的五月,秦朗都會抽空回邯鄲去祭拜長秋。可是這兩年,他去的時候,卻發現長秋的陵園被人重修過,以往都無人看守,現在卻變得守衛森嚴,要進去一次,很不容易。
他知道都是楚珩的安排。
原本,打算祭拜完之後趁機找他算下帳,卻不料,直接在陵園遇到了同來祭拜的楚珩。
那時,下著小雨,他遠遠地就看見楚珩獨自一人撐著傘站在長秋的墓前。
陵園很大,只是天色煙青,雨霧迷茫,只有一個如同木樁一般的孤獨的背影,顯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
除了這墓中的人,只有秦朗知道楚珩曾經的身份,於是他遏制不住心中燃起的恨意,怒而拔劍,便飛身朝楚珩刺去,他根本不配站在這裡!
楚珩聽見動靜,忙側身一躲,手中傘有些不穩,半個身子淋在了雨中,右腿明顯崴了一截,臉上有些吃痛的表情。
秦朗注意到了他的腿傷,停了手中的劍,他二人便在雨中對面站著。
他腿真瘸了?秦朗想到齊王是靠在戰場上斷了右腿,祈求皇帝許他回封地養傷才回來邯鄲的。他大敗月氏,又因公負傷,皇帝不可能不近人情拒絕。
楚珩看見他並不吃驚,只慢慢扶穩了手中的傘,開口道,「秦朗。」
「你終於來了,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這是他們二人多年來第一次正面交手。楚珩的眉宇間,已散去了早年的英氣和桀驁,此刻看起來,除了滄桑,也只剩滄桑了。
秦朗冷哼道,「齊王來這兒,不怕晚上做噩夢嗎?」
楚珩只平靜道,「罵完了嗎?罵完了就聽我說。」
「我沒有殺他。」
「可是我,也不知道,是誰殺了他。」
楚珩的聲音充滿了頹喪。
秦朗冷冷道,「不是你?你在蜀王面前邀功的時候,怎麼不說不是你?」
但其實秦朗心中有些動搖,
他不止記得楚珩殺了長秋,也記得楚珩曾冒死救過他。
長秋火毒複發危在旦夕之時,太醫拿的那味藥引子,是楚珩的心頭血,往後只要長秋需要,楚珩必須在場。
長秋靠他活。
「當年陛下的病,斷不了根,他要你的心頭血,可是誰能受得了一次次,永無止境的剜心之痛。你一定是後悔了,又擔心蜀王討伐你,為了保全自己,所以你殺了他。」
「蕭胤,你這條命,本就是陛下給的,非要你還他,也是天經地義!」
楚珩默默聽著,只喃喃道,「我受得了。」
他忽然感覺到心口一陣隱隱作痛,同時急得紅了眼睛,道,「我查遍了整個王宮,沒有找到下毒的人。」
秦朗卻道,「蘇煜帶兵圍剿王宮,難道不是受你的指使?」
楚珩依然搖頭,眉頭緊皺,「不是我。我懷疑是蜀王在我身邊安插了眼線,長秋是他殺的,蘇煜是他放的,可我找不到證據。」
一直以來,他都被這個夢魘般的絕望所折磨。他恍若到了一片大漠深處,頭頂上是灼熱的烈陽,腳下是要將人烤熟的滾燙的沙子,他急需要水,可是沒有人告訴他水在哪兒。他眼前盯著的這個方向,依然是一望無際的黃沙,可是他還是朝這裡面望,朝這個方向去想象,它的盡頭,是綠洲。他明知道,只要他回頭,身後不遠,或許就有答案。
他心裡,不要這個答案。
楚珩道,「我心裡一直有個疑問,想要問你。」
「你是在長秋死前三天帶王后出宮的,他當時怎麼交代你的?」
秦朗皺了眉,「你問這個做什麼?」
楚珩道,「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人要對他不利?」
可是他和秦朗都清楚,在王宮裡,沒有人要對他不利。
秦朗在心中掙扎了一會兒,不得已點了頭,「大王曾說,過幾日王宮可能有變,便叫我帶王后出宮避一避風頭,還說不論發生什麼,沒有他的命令,不能回來。」
雨水已經將秦朗全身打濕了,水珠停在他的睫毛上,終不堪其重,滾落下來。
楚珩聽罷,不由得轉頭看向那墓碑上幾個鮮紅的大字,它們忽然像蛇一樣緊緊纏著他的脖子,令他感到窒息,他啞著嗓子道,「他還留了別的話么?」
秦朗道,「沒有。」
秦朗也問,「我也有件事,想問齊王,當時你隱瞞魏王戰敗的消息,以至和陛下發生爭執,導致他火毒攻心,我只想知道,你為何這麼做?」
楚珩緩緩道,「魏王戰敗,便意味著,我們籌謀多年,一夕之間功敗垂成。他不得不向蜀王俯首稱臣。我不甘心,我寧願一戰。」
秦朗聽后默然了片刻,才道,「蕭胤,你是不是瘋了,同蜀王宣戰,你毫無勝算,你明知道,陛下不會同意你這麼做的。」
楚珩便道,「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希望,我都要為他試一試。」
秦朗心裡忽然明白了什麼,只是沒有說出口。
過了片刻,楚珩才轉而開口問道,「畫心閣怎麼樣?」
見秦朗不作聲,楚珩接著又道,「我知道你們暗中有謀划,但還是要勸王后一句,及早罷手。先前我替你們攔住了皇后的人,如今我已不在長安,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替你們做掩護。」
秦朗驚了半晌,「你幫過我們?」
楚珩便道,「不然呢,你以為,皇后憑什麼連畫心閣都查不到?得虧皇后沒有實證,否則,皇帝是絕饒不了你們的。」
「王后如今唯一的籌碼,是她的兒子,只要她從此不再插手這些事,我相信皇後會保她的。」
「還有,玲瓏棋的事,我不希望有第二次。你走吧,這是我的令牌,往後你想來看長秋,可從正門入。」
楚珩取出身上一塊銅牌,交到秦朗手中,便隨即轉過身去,一步步走遠了。
看他拖著右腿一瘸一拐的身影,又往四周打量了偌大的只住著長秋一個人的陵園,在墓的兩旁,秦朗認出來,那沒有長葉子的樹,是初種下去得錦瑟。
忽而一瞬間,秦朗心中的恨意,似乎隨著雨水,慢慢從身上流走了。
雖然,楚珩最終也沒告訴他,究竟是誰對長秋下的手,但是,他好像已經明白了。
他回過頭去,依舊冒著雨,從袖中取出一壺酒來,慢慢地灑在了長秋的墓前。
秦朗喃喃道,「陛下,臣又來看你了。臣知道了,不是齊王害的你。可是陛下,值得嗎?」
另外一頭,楚珩走著走著,雙眼通紅,他又想起了長秋臨死前用盡全力在他耳邊說的那句話。
他說,「不要怪我。」
他一直往前走著,沒有回頭,心中有個聲音,對身後的那個園子,道,「我不會原諒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