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反目成仇
「恭迎大王回宮!」
朝野上下皆知趙王伐燕凱旋,好不威風,南熙殿里裡外外傳來一片頌迎之聲。
與趙王並肩而入的,是個陌生人,這人看起來與趙王年紀差不多,卻像個白面閻羅,一比起來,趙王當真可親。
宮婢們閑來無事,便私下議論了起來,其中一人道,「這是齊王楚珩!他滅了齊國,又自立王!」
言論一出,惹得眾人唏噓驚嘆,又一人道,「我聽說過,若不是他,蜀王還不知道要在蜀地待多久呢,咸陽也是回不來的!」
「這次也多虧了他,我們大王才能得勝歸來。」
事實的確如此,楚珩不僅借兵與趙國,還親來助戰,燕國自然毫無還手之力,敗亡是意料之中的事。
一時之間,楚珩的風頭竟然蓋過了長秋,趙國上下都對這位新來貴客倍加尊崇。
在他們看來,趙王和這位齊王的關係也很不錯。長秋不僅常留楚珩住在宮中,二人還總同出同入,總是有商議不完的事情。
這日,長秋又請楚珩來南熙殿相聚,這次倒沒有談什麼大事,只是下下棋而已。
長秋自是不拘散漫,言談間自在隨意,而對面的楚珩卻始終有些拘謹,不太說話玩笑,似是沉迷在棋局之上。
不太認真的長秋,自然是落敗了,一局下來,未耗什麼功夫。
長秋隨手招來宮人,「我有些乏了,去備些酒來。」
楚珩手中棋子未放,便道,「陛下若是累了,不如去休息,飲酒傷身。」
長秋便笑道,「難得高興,有什麼要緊。」
「倒是你,箭傷未愈,還是喝茶吧。」
便又命人倒了茶來。
楚珩便不再多言。
不多久,錦書在門口攔了宮婢親自攜了酒進來,楚珩見了她,只是淡淡點頭示意,錦書雖面上帶著微笑,心裡卻是十分冷漠的。
她對蜀軍,沒有任何好感,一切都看在長秋的面子上。
錦書走過來道,「陛下又輸了?我看看。」
她一瞧,便道,「我說齊王這落棋手法,很像一個人。」
長秋饒有興緻聽著,道,「我棋藝不精,倒是猜不著,不過,這世上怕只有別人像他,他是不會像別人的。」
錦書不服,道,「那也未必。還有魏王后呢,她的棋真叫精妙,我與她相處多年,才學得一點皮毛。我方才看了齊王的圍法,倒是和魏王后的如出一轍。他二人對上一局,才知高下啊。」
楚珩便道,「娘娘說得對,我近來忙於徵戰,棋藝生疏了,不足一提。」
長秋便問,「錦書有事找我?」
錦書便搖頭,「只是過來看看陛下而已,陛下既與齊王有約,錦書便先回了。」
臨走時叮嚀道,「陛下記得不要貪杯。」
她此番來本是打算和長秋打聽蜀魏交戰境況的,誰知遇上楚珩在場,她只好悶悶地帶著滿腹疑問回去了。
出了南熙殿,她便去了湄宮臻夫人處。
臻夫人還是這般模樣,表面仍是悠然閑適,每日侍花弄草,因此整個湄宮都十分幽然清新,令人心曠神怡。
「姑姑,」錦書踏門問候。
臻夫人剛把新開的海棠放入瓶中插好,聞聲,立馬招呼錦書過來身邊。
近前,見到錦書面上十分愁郁,便問道,「你近來看著很是煩悶,到底怎麼了,是不是長秋欺負你?」
錦書猶豫許久方才吐露真心,「姑姑,最近我總是發噩夢,夢見王兄,他與蜀軍交戰,也不知如何了。我擔心,他會出事。」
錦書幾乎要哭了,臻夫人原本平靜的面龐也漸漸籠上一層陰雲。
「你和長秋問了么?」臻夫人問道。
錦書點頭,「曾問過幾次,那時便說王兄已退回豫州了。豫州守將那麼多,我想怎麼都會保住的。」
臻夫人嘆息道,「琛兒這些年似是不為時局所喜,當初實不該放蜀王走的。」
錦書聞言沉默,急道,「姑姑,我們怎麼辦?」
「我去求陛下出兵相助吧!」
臻夫人冷靜道,「陛下剛大戰歸來,雖說贏了,損失也不小。此時,趙國有什麼餘力去顧及他人,不是白白為難他?」
「既然陛下已與齊王結盟,而齊王又聽命蜀王,他斷不會答應此事的。」
錦書無助哭起來,「那我們什麼都不做,留王兄一人死守么?那我來趙國,有什麼意義,當初父親狠心將我送來,就是為的有朝一日,我能幫他一把,姑姑不也是這樣么?」
臻夫人亦傷情道,「若是趙國自身都難保,我們又能做什麼?我已經為兩國帶來了數十載的安寧,不敢邀功,只求無愧。而錦書你,比姑姑還要出色,替魏國爭取到了一個盟友,加速了東秦毀亡,功在社稷。」
「而如今的魏國,憑你我之力,確是無可奈何。」
「姑姑,你覺得豫州,守得住么?」錦書怯怯地問。
臻夫人嘆道,「要看琛兒的造化了。」
「錦書,天下風雲變幻,根本無所謂萬世千秋,若是魏國走到了盡頭,也是它的命數,別無他法。」
歷史埋葬了多少故國,留下來的人都去哪裡了呢,莫不是站在凄苦的歲月中遙望和緬懷罷了。
錦書心中一片凄然,不由得掩面抽泣,不祥的預感愈加濃烈。
臻夫人雖也傷懷,卻更像個冷靜的時光凝望者,一切在她眼裡,猶如漫天星辰,那些曾經耀眼的,也終會隕暗,無人管她哭笑。
她溫柔地擁著錦書的肩頭,她知道,錦書現在只有她了。
錦書在湄宮一直待到了晚上,只有在姑姑這裡,她的擔驚受怕才會得到一絲緩和,可是,她還是陷入了持續的悲傷,面頰上的淚痕未曾干過。
大約到了辰時,一陣宮婢的疾呼將她從沉默中拉了出來。
宮婢十分驚慌,見到她時連話也說不清楚,只伏在地上不斷說,「娘娘,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錦書心中一驚,莫不是魏國傳來消息了?
「什麼不好,快說啊!」錦書大聲呵斥,眼睛已急得紅了。
宮婢便回道,「陛下,陛下昏倒了,齊王叫我來通知娘娘!」
「嚴重嗎?」臻夫人趕忙問道。
宮婢哭著道,「陛下吐了好大一口血,現在不省人事,太醫們都來了,說陛下,快,快不行了。」
錦書話還沒聽完,立馬奪門而出,臻夫人緊隨其後,臉已嚇得慘白。
待她們趕到南熙殿時,長秋的床榻前已圍了烏泱泱一大群太醫,個個都心急如焚,唉聲嘆氣。
眾人一見她來,忙自動讓出一條道來。
錦書腳步沉重,遠遠的,她便看見長秋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像個死人一般,她滿眼噙著淚水,艱難地朝他床前移去。
她握上長秋冰涼的手,顫聲道,「陛下,什麼病?」
身後的一群太醫噤若寒蟬,不敢應答。
「說吧,你們診出什麼來?」錦書不禁壓低了聲音,讓人聽著十分冷酷,眼角的餘光在這個瞬間變得狠厲異常。
這時才有一人撲通一跪,道,「臣不敢隱瞞。陛下是急火攻心,才至於此!」
錦書冷冷地撇了他一眼,「急火攻心,會叫人死嗎?」
錦書怒而一蹬,像要把這個老太醫殺了才能泄憤。
那太醫趕忙又道,「尋常急火攻心,的確不至要人性命,只是,陛下,舊疾未復,此時動怒,猶如砒霜催命啊!」
聽到舊疾一詞,其餘太醫紛紛騷動,「我們怎麼不知道,陛下何時有舊疾了?」
「什麼舊疾?」錦書替所有人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太醫便道,「陛下曾受烈焰纏噬,火毒侵入五臟,日夜都要遭受燒心之苦,這些年都是臣在配方與陛下細細調理,臣一再囑咐,陛下需時刻平心靜氣,千萬不可動怒,如若不然,輕則長昏不醒,重則頃刻殞命。」
錦書沉默了,她低頭看著自己握著的長秋的手,那斑駁刺目的疤痕如惡鬼一般猙獰,她曾問過這傷如何來的,長秋總諱莫如深。見他每每都冷言以對,錦書徹底打消了疑慮,不再追問。
只是,他為何默默承受這等煎熬和苦楚?
她便問道,「這件事,只有孫太醫知道?」
孫太醫回道,「是。陛下不要臣與外人說道,所有請脈用藥皆是臣一人料理,多年來,並無出過任何差錯啊!」
錦書追問道,「陛下為何忽然動怒?」
孫太醫結舌不敢言,「這,這,臣不知。」
錦書一臉冷峻,見他匆匆撇過一眼身旁的楚珩,心下便明了了。
如果是他,誰敢將他問責?
錦書卻不怕,立馬喚來在殿外候命的宮婢,厲聲質問,「陛下病倒之前,與誰在一起?」
那宮婢戰戰兢兢,回道,「正,正和齊王議事,奴婢只聽到陛下和齊王似有爭執,後來不止有吵嚷聲,還摔了物。奴婢不敢進去,沒有多久,便聽說陛下昏倒了,這才急忙召了太醫過來。」
聞言,眾人便更加不敢出聲了。
錦書立時站起身來,走到楚珩面前。
楚珩從頭至尾,一言不發,只見到錦書朝他走來,眉頭才動了一動。
「敢問,齊王和陛下說了什麼?」錦書滿眼敵意。
楚珩回道,「娘娘最好不要知道。」
「啪!」
錦書手一揮,一個巴掌狠狠地落在了楚珩臉上,「我是王后,什麼都應該知道!」
她當即吩咐,「秦朗,將齊王鎖了!」
秦朗亦在當場,焦急之色不亞於錦書,接到命令卻沒敢貿然動手。
錦書斥道,「愣著幹什麼,陛下如此,全因齊王出言相激,陛下若有個好歹,齊王定要給本宮一個交代!」
「動手啊!」錦書話音一落,秦朗終於上前,將楚珩扣押了起來,而楚珩完全不作反抗,倒是出於所有人意料之外。
錦書卻認定他心虛,縱他楚珩多麼橫行霸道,這裡畢竟是趙王宮,他身邊無一人護衛,反抗也沒有用。
楚珩挨了錦書一巴掌,又遭扣押,依舊面不改色,緘默不語,讓人懷疑這是不是真的那個高傲而不可一世的齊王。
屋裡所有人等見王后和齊王突然反目,皆不敢插手,且趙王的性命尚不知如何,倘若救不回來,王后也有可能要了他們的命呢,個個嚇得膽都破了。
錦書重新回到長秋身邊,痛心念道,「陛下,你不要睡了,不要嚇我好不好?陛下?」
她又命孫太醫,「陛下的病情你最清楚,我不信無葯可醫,不管用什麼方法,都要讓陛下活下來!陛下若活不成,誰也活不成。」
老太醫滿肚子苦水,卻不得不應承,「臣想辦法,臣想辦法。」
也不是沒有方法,老太醫心中已有數了,只是仍在掂量,不敢立馬和王後言明,此法一血難求,且有違人道,也只保這一時而已。
眾人退下,各自忙起來,不知不覺已到了深夜,房中只留下錦書和秦朗兩個。
錦書特意將秦朗留下,只為弄清楚楚珩和長秋爭執的緣由。
在錦書看來,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秦朗矢口否認了幾次,稱不曉內情,在錦書再三逼問下,才道出始末。
秦朗的眼神變得同情起來,緩緩道,「是前方戰報。」
錦書的心驟然疼痛,「說什麼?」
秦朗回道,「豫州失守了。魏王逃至鏡河,自刎于軍前。」
錦書霎時目瞪口呆,猶如五雷轟頂。
「消息屬實嗎?」她淡淡地問。
秦朗立即跪拜,「娘娘節哀!」
錦書目光獃滯,喃喃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秦朗只好起身,準備離去。
錦書卻又忽然喊住他道,「等等!」
「這件事,和陛下的病有什麼關係?他與齊王到底為何爭執?」
秦朗道,「齊王刻意將此事隱瞞,陛下不滿。」
「他為什麼隱瞞?」錦書已走到了秦朗跟前,神情愈發詭異,不哭不笑,像個活死人。
秦朗無奈搖頭,「臣不知。」
見錦書這副模樣,他心中忽覺有些毛骨悚然。
「嗯。去吧。」錦書無力擺手,只獃獃地轉過身子,回到床前,靜靜地盯著長秋。
整個房間,燈火通亮,錦書一言不發地呆坐著,直到半夜,只聽到自己微弱的長長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說了一句話,「陛下,你和齊王,到底在密謀什麼?你怎會被他,氣成這副模樣?」
「求求你,不要丟下我。」
空曠的房間,一片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錦書的耳邊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她抬頭一看,發現是孫太醫攜著湯藥過來了,面上帶著一絲喜色。
太醫道,「娘娘,臣找到一個老方子,可治心火。陛下喝下這葯,必定見好。」
錦書連問也沒有問,忙起身讓座,「快救陛下。」
老太醫忙點頭,又喚來幾個人,好不容易將這一碗濃湯給長秋喂下去了。
「有勞太醫了!」錦書謝道。
「是什麼方子?」她順口問道。
太醫準備作答,錦書卻又打斷道,「算了,你說了我也不懂。陛下何時能醒?」
太醫回道,「最多一兩個時辰。娘娘,您也陪了一宿,先去安歇吧,莫要累壞了身子。這裡有老臣照看,娘娘放心。」
錦書道,「不,我要親眼看陛下醒來,確保陛下無恙。倒是孫太醫,辛苦了大半夜,我叫人收拾好一處地方,孫太醫將就歇息一會兒吧,待時辰近了,我再著人請你。」
太醫只好謝恩,領命退下。
錦書懸著的心終於可以稍微放下一些,這樣一來,等待似乎也快了。將近黎明時分,長秋方才醒過來。
錦書見狀,不由得喜極而泣。
長秋見她哭了,抬起虛弱的手臂,替她拭去淚痕。
「太醫,快過來!」錦書忙招呼。
孫太醫聞言小跑上前,仔細查看了一番,小心問道,「陛下覺得如何?」
長秋點頭,「無事。」
長秋說話艱難,不多久就開始閉目養神,張了張嘴,道,「錦書,你去歇著,孫太醫留下。」
錦書怕打擾到他,只好再三囑咐了孫太醫留神,一有情況,立即來稟,隨後便退了出去。
好在是虛驚一場,趙王終是搶救了回來,王宮上下都舒了一口氣。但是鑒於因齊王和王后這一場大鬧而掀起的軒然大波,許多人都感到惴惴不安,不知此事究竟要如何收場,和齊王比起來,趙王的實力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啊,倘若兩方失和交戰,趙國肯定是完了。
令大家如釋重負的是,趙王得知此事之後,便立即差人將齊王放了,還送了許多寶物作為賠禮,代王后道了歉。齊王既沒有收禮,也不言追究,倒是頗顯得大度,或許他心中也有些愧疚吧,畢竟趙王這場大病,確是因他而起。
幾日過後,長秋的病漸漸好轉了,錦書一天過來看他五六次。
在錦書心中,長秋能帶給她的安慰和安心,已不知不覺超過了魏國。這就是為什麼,她在聽到魏國亡了的消息時,心中更害怕的是,身邊這個人也突然消失了,她既陷入極度悲傷,也陷入極度恐懼,就連長秋醒來,看到的只是她平靜的傷心的模樣,卻不知她已經與這兩個妖魔鬥了個天昏地暗你死我活,倘若長秋晚一點醒來,她怕是早就瘋了。
長秋病癒之後,亦安排了一場酒宴,尊齊王為上賓,專門請了趙國朝堂數十重臣作陪。
眾人心知這場酒宴的目的,都不遺餘力地替趙王再次向齊王賠禮道歉。
楚珩赴宴之時,始終一臉沉鬱,對於眾人朝他敬的酒,都只是淡淡的敷衍了,連正眼都沒有瞧過長秋,似乎未消氣,但不論是長秋,還是朝官們,都極力討好。
「齊王有心事么,還是酒菜不合胃口?」周丞相好意問道。
楚珩道,「本王只是不喜歡人多而已。」
周丞相訕訕的,只好道,「宴席之上,的確有些吵鬧,可都是誠心給齊王賠罪啊。」
楚珩道,「不需要,你們倒是勸趙王少喝點酒吧,別又把自己喝倒了。」
話說完,自己卻猛地飲了一杯。
一席話惹得眾人都覺齊王太狂妄,竟揶揄起趙王來了,暗暗忍氣吞聲。
長秋毫不在意,只淡淡笑道,「齊王還記得你我之間的盟約么?」
「我是絕不當附屬之臣的,不知你和蜀王商議得如何了,也是時候給我個准信了吧。」
楚珩又道,「我當然記得,趙王放心。」
長秋舉杯道,「好,我等著。」
恰時,美妙的歌舞安排起來,眾人暫時沉浸在了悠揚婉轉的絲竹聲里,欣賞起眼前行雲流水般的舞姬們的舞姿來。
楚珩無暇眼前的溫香軟玉,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偶爾抬眼看看四周,也順便看看長秋。
這時,他手中的杯盞忽然停在了半空,霎時緊張起來。只見長秋忽一手捂心,眉頭緊皺,模樣很是痛苦。還未等他反應過來,他便忽從座上跌落,嘴裡吐出一大口鮮血。
楚珩騰地起身,搶先一步,狂奔上前,將長秋一把扶起來。
頓時,歌舞樂團驚嚇四散,眾朝官慌忙奔上去,大呼,「陛下,陛下!」
見到楚珩的瞬間,長秋瘋狂大笑,接著又一口血直接吐在了楚珩的衣襟上,長秋雙手顫抖,卻指著他,斷斷續續道,「你!你!」
長秋拼盡全力一把扯住了楚珩的衣領,雙眼變得兇狠而痛恨,一字一頓地控訴,「我竟沒想到,你當真,過河拆橋!齊王真是,真是好手段!」
楚珩任他拉扯,面對他的指責,只是瘋狂搖頭,一遍遍大大聲嘶吼,「你到底怎麼了!怎麼回事!」
鮮血如泉水一般不斷從長秋口中湧出,見者觸目驚心,不過片刻,他幾乎連嘴也張不開了,像一條瀕死乾涸的小魚,只剩嘴唇微弱地顫動。
他死死地抓著楚珩,極不甘心咬牙切齒地繼續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只是聲音太微弱,只有楚珩一個人聽到了。
誰知,這就是他留下的最後的聲音。
隨即,楚珩便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手疲軟地從自己身上摔了下去,雙眼已然緊閉,生氣全無。
身後眾人一齊疾呼大哭,「陛下,陛下……」
而楚珩的眼睛因極度憤怒而變得通紅,瞪大的眼眶似要溢出血來,太陽穴處的青筋條條分明,欲將爆裂,只聽他隨後一聲長嘯,響徹大殿,神情幾近癲狂。
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後,已是根根冰冷的向他索命的長槍。
聞聲匆匆而來的太醫,將長秋的屍首一番查看,悲慟宣道,「陛下乃中毒而亡!」
眾人齊聲向楚珩討伐,「齊王出爾反爾,謀害我王,今日必要殺了你,替我王報仇!」
楚珩低頭,盯著長秋凄慘的死狀,出了神,聽不見所有的謾罵和威脅,只是怨恨地盯著這具屍體。
忽然,前方一刀冷不丁刺進了他的胸膛,一陣尖銳入骨的痛感令他清醒了一瞬,他猛地抬頭掃過去,忽而眼瞼一沉,如同變了個嗜血的魔王,眼中猩紅斑駁,殺氣四起。只見他從腰間解出一柄軟劍,出手便將那刺他的人喉嚨刺穿了。
整個大殿立時變成了廝殺的戰場,而不斷湧入的御林軍將楚珩圍得死死的,不一會兒,楚珩便負傷多處,眼看就要抵擋不住。
卻不料就在這時,大批齊軍衝殺進來,一轉眼便把趙國的御林軍打退了,將楚珩穩穩護在了人牆之後。
楚珩定睛一看,領軍的人,竟是蘇煜。
「齊王,你怎麼樣?」蘇煜攙著他急忙問道,「我接到你的信,就立馬趕過來了!」
楚珩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卻掩飾得很好,立馬就消失了。
他艱難點頭,道,「有勞蘇兄!」
蘇煜道,「整個王宮已被我們包圍,你放心吧,沒有人再敢動你。」
他二人看著這滿地狼藉,面面相覷。
蘇煜忍不住問道,「趙王當真死了?」
楚珩一陣猛烈咳嗽,咳得心肺俱痛,眼淚都疼了出來,不由得癱坐在地,只默默點了個頭。
蘇煜又追問道,「你為何殺他?」
楚珩怔了一怔,雙眼無神地飄向大殿門外。
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半晌,他方淡淡道。「不然,我如何跟蜀王交代。趙王寧死也不答應歸順,我說服不了他,便只好殺了他。」
蘇煜保持了沉默,不知道該不該信他這番話。趙王的死,到底所有人見到的所謂卸磨殺驢,還是殺人滅口呢?
楚珩的面龐又變得十分冷毅,他平靜道,「你救了我的命,我也要送你一個人情。」
蘇煜道,「其實,齊王若想要趙王的命,何必孤身赴宴?也不必將這救命的任務假手於我。」
楚珩便道,「趙王心思細密,不亞於你我,只有這樣,才能打消他的疑慮,趁其不備,拿下趙王宮。」
「話雖如此,趙王終究無辜,畢竟你與他有約在先。」蘇煜道,言語中始終透露著對楚珩這般算計的不滿。
楚珩無謂道,「我做過的虧心事,也不少了,蘇兄何必這個時候還要諷刺我?天下無辜之人何其多,就連蜀王那雙手沾的血腥,難道都是有理的?魏王曾在池魚饒過他一命,可結果,他還是將魏王活活逼死了。爭奪天下者,算計人心者,誰真仁義?」
蘇煜竟無言以對,的確,自己沒什麼資格去質疑他,畢竟這個時候,不是他算計別人,就是別人算計他,先發制人本也無錯。
「蘇煜領教了。只是,我救齊王是分內之事,齊王無需言謝。」
楚珩便道,「聽我說完。」
「你的劍去哪兒了?」楚珩問道。
蘇煜驚道,「何來此問?」
楚珩道,「我在薊州亂軍中,發現了一女子,她手上拿的是蘇兄的玄鳳劍。眾人皆知,玄鳳乃你的隨身之物,若贈予他人,其中必有什麼淵源。」
「這女子名喚芙菱,你可認識?」
蘇煜忙點頭,激動道,「是我的未婚妻!」
「她在哪兒?」
楚珩回道,「我將她帶了回來,就安置在軍中,可即日安排你們相見。」
楚珩接著又道,「我知道,燕國一事,是我對不住了。如今只好將她送還與你,聊表歉意。」
蘇煜感動道謝。
二人隨即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中,不再談論燕國,趙國,暫時讓這些事情遠去了一般。
只是,楚珩的面色愈發顯得蒼白,天外暮色漸沉,他灰色失意的眸子也愈發深沉渾濁,如同死魚的眼睛。周身遍處襲來徹骨的寒意,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這一身被鮮血染紅的衣袍,只有左胸那一塊兒的斑駁暗紅格外地醒目而獨特,就像是從自己的心口流淌出來的,看上一眼就立馬令他感到錐心刺骨,痛不欲生。
他終於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地,漸漸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他最後的一絲目光,觸到了長秋倒下的那個方向,他彷彿看到了長秋,也正以同樣的目光看著自己。
那麼是我,殺了你么?
你說是,就是。
是我,殺了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