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金枝玉葉
放眼望去,北邊只剩一個趙國,一個燕國,本都是處境艱難,岌岌可危,隨時都面臨亡國的風險,不說他們聯手應敵,也應相安無事才是,哪裡還禁得住這般相互傾軋。
同樣的事曾經發生過一次,那就是多年前韓國因受魏國的指使,忽而對趙國發難。這件事,蘇煜不能不記得。因此他斷定,趙國一定收了楚珩的好處,才甘願充當楚珩手中的刀,冷不丁地朝燕國揮過來。
白客急速調兵遣將,奔赴邊境。燕國實力整體上也沒有比趙國強多少,白客與君長秋在膽識和勇武上,不相上下,這場仗,註定慘烈。
蘇煜趕回臨淄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了楚珩。
楚珩正冷峻地盯著布陣圖,對他的闖入,沒有太在意,只是稍微抬眼,目光重新落在了圖上。
蘇煜風塵僕僕,氣息還未調勻,大呼,「齊王!」
聽起來滿是失望和憤怒。
楚珩才淡淡轉過身來,「煜之,你回來了。」
蘇煜蘇煜的眼睛似乎要冒出火來,他不想繞彎子,「趙國,是你指使的么?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形同謀逆!」
楚珩淡淡冷笑,「你有證據么?」
蘇煜急道,「這些年,君長秋恨不能自保,根本無暇挑釁他人,若不是你慫恿他,他敢傾趙國全力,突襲燕國么?」
楚珩便道,「說不定,燕趙原本有什麼嫌隙,此時才來算呢?」
蘇煜便道,「那夫人落水一事,是你讓韓夜隱瞞我的吧?」
楚珩便朝韓夜問道,「我只叫你照顧公子,可有叫你隱瞞軍情?」
韓夜搖頭,「韓夜不敢。」
「你看,和我無關。」楚珩冷冷道。
蘇煜見他一個都不認,便也放棄了追問,轉而央求道,「如果趙國大軍與齊王你沒有關係,那便請齊王出兵,相救燕國!」
楚珩冷哼道,「煜之,你的心情我理解,畢竟,燕國是在你手上降的。可你不要忘了,在你之前,白儼給我吃了多少次閉門羹?他燕國不識好歹,令我蒙羞,這口氣我還沒有咽下去。我是不會救他的。」
蘇煜便道,「燕國已降蜀王,便是蜀王的人,從前縱有不當之處,齊王當體諒,畢竟燕國與我們,有同袍之誼。你如今見死不救,不怕蜀王知道了降罪么?」
楚珩便道,「蜀王有他頭疼的事兒,暫且管得著我么?」
「再者,豈是人人都能以德報怨,像我,只會有仇必報。最好他們戰得兩敗俱傷,我不也能漁翁得利么?何樂而不為。」
楚珩的回答,滴水不漏,蘇煜完全找不到任何破綻。
「你不信我?」楚珩見蘇煜敢怒不敢言的模樣,便故意道。
蘇煜回道,「只要你肯救燕國,我便信你。你若不救,不論你百般抵賴,於我而言,都是亂臣賊子。」
楚珩便道,「那你是要告發我?」
蘇煜不屑道,「我有這個心,也沒這個命了吧。」
楚珩便道,「我若殺了你,我的罪名便坐實了,蜀王豈會饒過我。」
「我也不能就這樣放了你。誰人不知,煜之一開口,便是假的,蜀王也能信。到時候,我不是白白被你冤死了?」
他便吩咐韓夜道,「韓夜,從今日起,公子的起居還是你負責,莫要出半點兒紕漏。」
楚珩便道,「待我北伐成功,我便放你出來。到時候,還請煜之嘴下留情,不要再冤枉我了。我頂多只是挾私報復,怎麼能算是謀逆呢?」
在楚珩面前,蘇煜才覺得自己一張嘴真正一無是處,爭不得,罵不得。
想不到楚珩狡猾至此,寧願將他留到最後,到時他不反,也有後路,三言兩語便能自圓其說,若是鐵了心要反,再殺了自己在蜀王面前立威,也不遲,這不失為一個萬無一失的好法子。
令蘇煜不甘的是,楚珩似乎處處想在眾人前頭,他們能做的,也只能一邊猜疑,一邊提防,卻根本摸不著他的底細,只得次次著了他的道。
眼見自己即將遭他軟禁,蘇煜也徹底放棄了與楚珩的爭辯,他這個老狐狸,嘴裡從來沒有一句實話,年紀輕輕,卻十足老謀深算。唯一能將他制住的人,也只有丞相一個而已了,可是丞相才返去咸陽,對眼前的事,怕是一概不知啊。
蘇煜能憂心的,也只有燕國的前途,和蜀魏戰況了。
不管如何,他這條命,是暫時保住了。
看似很慢的日子,其實也很快。有些人度日如年,有些人卻覺得歲月如梭。
宴河的水深,當日風浪頗急,清華落水后,轉眼便被沖走了。眾人足足往下游尋了半個月,一無所獲,加上清華不諳水性,幾乎所有人都猜想,她多半是死了。
清華記得,自己醒來的時候,是在一處人家,準確來說,是個花樓。
見她睜開了眼,立馬有個小丫頭湊上前來,驚喜道,「姑娘醒了!我去叫媽媽!」
清華的神智漸漸恢復,便四處打量了一番,見這房間布置得十分精緻奢華,用的是紫檀木璃月雕花床,擺的是美紋香楠木桌椅,大到青霧羅紗帳,小到白玉瓷杯盞,古玩真跡,也是一樣不少,莫不高雅精巧,十足一個大戶小姐的閨房。
不一會兒,一個面容姣好的貴婦模樣的女人笑盈盈地朝她坐近來,又從上到下細細瞧了她一番。
清華被她瞧著有些不好意思,便先開口道,「敢問,是夫人救了我么?」
那貴夫人點頭,「是啊,請了好多大夫,吃了許多葯,差點以為救不回來了呢。」
「多謝。」清華想起那場驚心動魄的風浪,仍心有餘悸,心內只記掛歡兒,不知阿禮是不是將她護好了。
那時,眼見船要翻時,她急忙將歡兒託付給了阿禮,還未交代完一句話,自己便跌進了水裡,一個大浪正好打在她頭上,緊接著一陣天旋地轉,根本記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水,只覺得自己在冰冷徹骨的河水中不斷沉浮,手忙腳亂中,沒有任何呼救,直到精疲力盡,才不甘地將自己的身體完全交給這股強大的力量。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貴夫人先問,又介紹自己,「我姓孫,你叫我孫媽媽好了。」
清華聽到媽媽一詞,先是一愣,而後猶疑地回道,「我,我叫清華。請問孫夫人,這是什麼地方?」
這孫媽媽意味深長地一笑,道,「這裡啊,叫金枝玉葉,是我的家。」
清華心下著慌,再問道,「恕清華無禮,請夫人明言,此處,是青樓么?」
旁邊的小丫頭有些急色,倒是孫夫人,溫和一笑,大方道,「是的。」
清華忙起身,磕頭道,「夫人救命之恩,請受清華一拜。我知道夫人為救我,花了許多心血,清華此時身無分文,無以為報,但夫人容我一些時日,我這就寫信給家裡人,他們接到信后,定會即刻趕來接我,屆時,清華再重重酬謝夫人,必不讓夫人白白救我!」
孫媽媽便道,「我金枝玉葉,原是做的進門的生意,不做送人的,人販子把你賣給我,按理說,這個忙我是不能幫的,但我,願意為你破例一次。我瞧著姑娘與我,還算投緣。」
清華連聲道謝。
「你送信給誰呢?」
清華道,「給蜀王。」
孫媽媽便問,「你是他什麼人?」
清華道,「說來話長。我與他原是夫妻,只是後來發生許多變故,便不再是了。」
孫媽媽便問,「只聽說,魏營扣了蜀王妻女,蜀魏因此停戰議和。說的是姑娘不是?」
清華道,「是我。」
孫媽媽恍然大悟,卻也為難,道,「你昏迷了數日,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蜀魏又打起來了,這次,蜀軍渡了河,怕有一場大戰呢。」
清華吃驚,急道,「那,魏軍怎麼樣?」
孫媽媽道,「還是那樣,大不如前。」
「清華還有一事,請夫人幫我打聽打聽,我的女兒,是否平安。她和我一同落水,尚不知生死。」清華眼圈兒泛紅,央求道。
孫媽媽道,「放心,我著人去辦。你再修養幾日,我便派人送你回去。」
清華含淚感激道,「謝謝!」
「順兒,好好服侍姑娘。」孫媽媽吩咐小丫頭道。
孫媽媽一個人經營著這家青樓,頗有些膽識,也有份俠義心腸,雖說做的是迎來送往的生意,卻一直都講究你情我願,不像其他的媽媽,因此在柏谷城內,還是享有一定名望。在她手下的姑娘,個個都是天姿國色,在她調教之下,也都獨具氣骨風情。金枝玉葉的門,也不是誰都能進的,別的地方都是客人挑姑娘,只在這兒,姑娘挑客人。
當時,人販子撿到清華之後,賣的不是她們家,只是別家看清華奄奄一息,統統不肯收。無意中,被外出的孫媽媽瞧見了,憑她多年經驗,一眼看上了清華的上等資質,十個現有的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個她,若是救活了,自己不是又多了一個賺錢的活菩薩,當下決定,不論請多少大夫,用多貴的藥材,也要收下她,便硬是活生生將清華從鬼門關里拉了回來。
從清華房裡出來后,孫媽媽便立馬一一吩咐好小廝。
這時,陪在孫媽媽身邊的舒月道,「媽媽不怕她騙人么?」
舒月是金枝玉葉最富才情的姑娘,孫媽媽最喜歡她。
孫媽媽便道,「我閱人無數,口是心非的,綿里藏針的,謊話連篇的,什麼沒見過。她是人是鬼,都不需開口,我見一眼,便知道。可她的眼神,清澈,真誠,一眼能看到底。」
舒月點頭,道,「媽媽信得過便好,我啊,只怕媽媽做了筆賠本兒的買賣。」
倆人說笑了一陣,孫媽媽趁機道,「三公子有日子沒來了。你不著急?」
舒月冷清著嗓子道,「男人總是圖一陣子新鮮,這一陣兒過了,莫說甜言蜜語,就是見著面兒都得繞著走。他不來,媽媽還想著他做什麼,左右,我還有五公子,六公子,便是從一數到十,也有的是。」
孫媽媽便道,「可是,肯為你花錢,又不輕浮,還真心待你好的,只有他一個了。都怪你自己,動不動便轟他走,又冷嘲熱諷的,但凡我是個男人,也不來了。」
舒月不平道,「他要是一心一意的,我也犯不著和他生氣。嘴上說真心,轉眼便四處調笑,只在我面前裝得正經。」
孫媽媽便道,「不過是玩笑罷了,你又不理他,他自個兒杵著,不也尷尬?你就是嘴上不饒人。」
舒月面上不服,不作應答,心中隱隱也有些懊悔。
見她不快,孫媽媽也不再說了。
幾日過後,清華好了大半,便出門準備找孫媽媽商量啟程的事,順便也看一看金枝玉葉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從前,她對青樓是避之不及,覺得是個不入流的地方,但自從自己受到孫媽媽這麼多恩惠,她開始對這個地方多了很多好奇。
金枝玉葉,原來是個三進的大院子,雕樓畫棟,亭台水榭,樣樣俱全。院子里有四時花鳥,此刻只有幾樹紅梅,星星點點,很好看。
清華穿過院子,來到東廂房,順兒指著一邊道,「這是孫媽媽住的地方,我先幫姑娘問問,看孫媽媽在不在。」
清華默默站著,因大病了一場,她的身形單瘦了不少,這背影,頗形銷骨立,看著便惹人憐惜。
不知何時,從她身後忽而轉出來一個男子,清華立馬退了一步,準備走開。
誰知他卻喊住清華,走近來,朝她看了許久,方道,「姑娘是新來的么?」
這人長得白凈俊秀,是個年輕公子,一雙桃花眼溫柔含笑,手上折了一枝紅梅。
清華便搖頭,「我不是。」
她又準備走,卻還被叫住,「等等,姑娘叫什麼名字,我瞧著怎麼有些眼熟呢?」
清華心想,來金枝玉葉的,不過是一些尋歡的公子哥兒,他一定是把自己當成這裡的姑娘了,因此來搭訕。
清華又想,不能得罪了他,給孫媽媽添麻煩,便準備回答。
誰料她還未開口,便聽一女聲從不遠處傳來,空靈婉轉。
「她不是我們的人。」
原來是舒月。舒月常常冷淡如霜,卻有一股攝人的美,讓人不敢褻瀆,只得恭恭敬敬的。
那年輕公子見著她,桃花眼就變成了月牙,心花怒放起來,「舒月,我等你好久了,我這次,給你帶了很多好東西,待會兒都讓人搬來。」
看這副痴心的模樣,這人就是大家口中的三公子了,清華心想。她雖然沒出門,但順兒和她說了很多金枝玉葉的趣事,大概也都了解了一些。
清華這麼仔細一看,忽然覺得三公子好像的確有些眼熟,便默默聽著。
舒月道,「你怎麼總送我東西,好像我這兒沒有似的。」
三公子便笑道,「你隨便看看,喜歡的就留下,不喜歡我帶走便是了。」
舒月這才道,「正好,我也新作了一首曲子,便彈給你聽,作答謝吧。」
三公子連連點頭。
舒月這才與清華說話,「孫媽媽染了風寒,這會兒還沒起來呢。姑娘回去吧,叫順兒多注意些,等媽媽醒了,再通知姑娘。」
清華只好點頭,正好順兒趕了過來,兩人便一起回去了。
回到屋內,舒月用心彈奏了一曲,三公子含情脈脈地,險些令一貫從容冷漠的舒月紅了臉,而她心中卻是有些欣喜的,嘴角不禁帶了一絲笑意,這一笑,更加令三公子神魂顛倒起來。
二人如常,又說了一些話,不知怎麼的,三公子又提起了清華,再次問道,「方才那姑娘,叫什麼名字?」
舒月當下便冷冷道,「你知道幹什麼?你可不要妄想了,人家是個清白的人,只是借住此處的。不是你花錢就能見的。」
三公子便道,「不是你想的這般。我問起來,是因她眼熟,很像一個人。」
舒月便問,「像誰?」
三公子認真思索了一會兒,道,「我妹妹。」
舒月便也嚴肅起來,「親妹妹?」
三公子搖頭,道,「許是我看錯了,我們也許多年未見了,早斷了聯繫,天南海北的,哪兒這麼容易遇著呢。」
舒月卻頓了一頓,「她叫清華,好像,姓喬。」
三公子肩頭一顫,「還真是!」
「真是清華!」他騰地站起身來,望著舒月,久久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