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錦瑟無端
邯鄲,趙王宮,時值深冬。
冰天雪地里,一樹紅花。她身軀筆直,高聳入雲,無葉少枝,只有大朵如血的紅花熱烈盛放,彷彿開在雲端,但寂靜天地間,沒有比她更妖嬈,更冷冽的花了。任何人見她第一眼,便會驚艷,再看一眼,就會默然,只要看到了她遺世獨立的孤傲,縱使心生憐惜也無法接近。
她耿直,寡言,頂天立地,傲然物外。越是寒冷的冬天,越是白雪紛飛,這鮮紅就越滲透人心。
南熙殿外,只此一株,別處亦沒有,它有個名字,叫錦瑟,是趙王起的。
趙王對這棵樹格外珍視,便是今年,錦瑟才開的第一次花,往年都只有光禿禿的枝幹可以看。這下子開了花,便成了王宮裡的奇觀,眾人皆以為喜,口耳相傳,一大早便熱鬧起來。
南熙殿的暖閣中,長秋背手而立,一言不發,光是這個背影,就讓侍候在側的一溜宮人們心生畏懼,不敢近身,期盼著能得個吩咐,好躲過這刀口上的怒氣。偏偏長秋一言不發,於是每個人都俱膽戰心驚,不住拿眼睛瞟主子手上的那封被緊緊攥著的信,是誰寫的,竟讓大王清早大動肝火?
忽而,聽到一聲「陛下」,眾人都激動不已,心知他們的救星來了,忍不住喜出望外。果然,王后一聲吩咐『下去吧』將她們從苦海中解救了出來,宮娥們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錦書來到長秋身旁,「你怎麼了,一大早和誰置氣?」
長秋見了她,好歹轉過了身,依然緊皺著眉頭,沒有回答。
錦書便也瞧見了那封信,道,「這上面說的什麼?」
長秋不願多言,只短短道,「去問你的好哥哥吧。」
錦書不解,道,「魏王?他和蜀軍對峙,怎麼惹你不快了?」
長秋便道,「他抓了蜀王妻女,逼迫蜀軍停戰。」
錦書便不平道,「那又如何,兩軍對壘,誰的營中還沒有幾個人質呢?行軍作戰,這是常有之事。況他抓的,又不是你的妻女,你生的哪門子氣?」
長秋一時語塞,只好不作聲,但面上仍氣憤難平。
錦書便也不再爭辯,道,「我是來告訴你,錦瑟開花了,你不去瞧瞧?」
長秋三兩下將那信揉成一團,扔到炭火中,一會兒便看見了一團明火,轉瞬就熄了。他這才抬起步子往外走,心中怒火已平了大半,臉上也現出幾分驚喜之色。
長秋與錦書雖只是名分上的夫妻,但二人相處一直很融洽,從彼此身上收穫的是一種難得的可貴的情感,他們既像兄妹,又像朋友,在偌大的王宮裡,因為沒有名利和恩寵的牽絆,反而能互相體諒,坦誠相待。
趙王不立側妃,整個王宮便只有王后一人伴在身旁,眾人都看得出來,趙王對王后即便不是百依百順,也是愛護有加。錦書來到趙國,不僅沒有臻夫人曾經歷過的惶恐,反而如魚得水,比在魏國時還要自在,她逃離了王室的樊籠,來到這個新的天地,早收斂了許多乖張刁蠻的行事作風,已與先前判若兩人了。
二人並肩站在錦瑟樹下,抬眼欣賞這熱烈又孤獨的紅色。長秋的眼眸陷入一陣迷離,惆悵,不覺深思。
錦書高興道,「這樹,我倒是從沒見過,魏國絕對沒有的。」
長秋道,「趙國也沒有。」
錦書便道,「你親手種的,總該知道它的來歷吧。」
「你不說話,這其中必然有什麼故事?」
「是逸聞趣事,還是風流韻事?」錦書故意推了推他的肩膀,朝他擠眉弄眼,興緻勃勃地要探聽自己「夫君」的秘密。
換做平常,長秋倒也不拘和她玩笑,只是這會兒,他好像一瞬間變得很是煩悶,面上陰雲重重,面對錦書的調侃,沒有半點附和的意思,只是淡淡道,「不要胡說。」
錦書失望,抱怨道,「真是不解風情,人家同你說個笑話,你做什麼這樣冷冰冰的?錦瑟好不容易才開一次花,也換不回你一個笑臉,它才委屈呢。」
長秋便道,「是我不對,不該沖你發火。」
他便解釋道,「錦瑟是一個朋友送給我的,初種下去時,只有半截人高,不僅沒有葉子,長得也難堪,簡直和揀來的枯枝沒有什麼區別,大家都以為是棵死樹,幸好這些年它長得快,不然,真以為要養死了。」
說到此,長秋才微微笑了一下,好像開心了不少。
錦書便道,「我便說嘛,以它從前的模樣,用錦瑟這樣的名字,著實不配。如今開滿了花,又覺得這名字配不上它了。」
她笑道,「你朋友,眼光頗獨到。」
長秋笑著點頭,像自己被人誇讚了一番。
冰天雪地里,一樹紅花。
忽然長秋就心軟了,他想起了那封被他粗魯地扔掉而燒毀的信,心想,這信的主人應該站在他的身旁的,便決定不再生氣了。恰時,一朵紅花直直地掉了下來,頗有聲響,正掉在他的腳邊,配著三尺白雪,比在樹上時更好看。
錦書一瞧便樂了,「幸好沒砸在你頭上,聽這聲音,還以為掉了顆果子呢。」她順手將花拾起,看了看,便別在了自己的髮髻上,與那些精緻繁複的珠釵比起來,這花顯得清新別緻多了,令她看起來更為伶俐動人。
長秋也讚賞地點頭,「好看。」
「對了,」錦書忽然道,「陛下認識蜀王妃?」
長秋便道,「我說的,不是蜀王妃。」
錦書疑惑道,「怎麼不是,被抓的不是蜀王的妻女么?」
長秋便道,「清華和蜀王已經和離,不算蜀王妃。」
錦書如遭雷霆霹靂,驚顫道,「清華,你說的是清華姐姐?她,她沒死么?」
長秋搖頭。
錦書滿目驚惶,喃喃道,「沒想到,她居然悄悄地,活下來了,還瞞過了這麼多人。」
「那椋哥哥一定也知道了,」錦書心中凄涼,「可他,為什麼沒和她在一起?他又為什麼,娶了清愁?」到了這個時候,錦書唯一想到的,仍是慕椋,她擔心他,牽挂他,日復日,年復年。她回想起過去的一切,她為爭奪慕椋的喜歡,數次與清華作對,刁難她,羞辱她,甚至希望她永遠消失。可是,當清華真的「消失」了,她卻心疼起慕椋來,再也不能堅持,甚至想把清華還給他,如果可以的話,因此常常後悔。
可是,慕椋最終不屬於她們任何一個人,錦書不禁苦笑,「到底是造化弄人啊。」
長秋見她神情憂傷,眼角有淚,忙關心問道,「錦書,錦書?」
透過模糊的淚眼,見到面前白茫茫一片,乾淨,寂寥,錦書大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
「陛下,我冷。」她雙眼通紅,聲音如蚊蠅一般,僵硬又可憐。
長秋嘆了一口氣,便慢慢靠近她,將她抱在懷中。
錦書眼中淚水決堤一般,一串串無聲滑過臉頰,她靜靜埋頭在長秋的肩頭,慶幸有這樣一雙臂膀,有這樣一個懷抱,能托住自己冰冷無力的身軀。
長秋不知這個消息竟給她帶來這樣大的觸動,他也不知錦書和清華曾有過何種糾葛,就和錦書不知他與清華的過往一樣。他們都選擇不去追究,事實是什麼,彼此已心如明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