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巫雲渡口
山洞裡,慕椋仍在昏睡。那柳葉豹實在厲害,這一口就幾乎將他的鎖骨咬穿,連他肩上的衣裳也深深嵌進了肉里,我稍稍撥開,他便疼得滿頭大汗,咬牙切齒。幸而路上早備下各種救急的丸藥,此時正好派上用場,找出來給他服下了,這才安靜下來一會兒。又給他包紮好了,換上了一身乾淨的衣裳,直忙到了大半夜。我亦深感疲憊,見他睡得還算安穩,我便放下心來,靠著草堆,慢慢睡下。
不知何時,我忽想起了那片埋葬良生的荒地。猛一睜眼,頭腦瞬間清醒,抬起腳便往外奔去。
朦朦的夜空,只有幾點稀稀落落的寒星,不時吹來幾陣清冷的江風。那片荒地還是如白天一樣,除了幾棵稀疏的雜草,再沒有半點別的了。
我如一隻遊魂,漫無目的沿著江邊飄蕩,聽著時而急促時而輕緩的呼呼的浪聲。
走了不知多久,我終於停了下來。那是一個渡口,未登上甲板,我先注意到了立在旁邊的一塊青石碑。
我走近了看,上面一行大字「巫雲渡口」,旁邊還有幾行小字,是一首詩:
輕舟已鎖留遠客,鐵齒深深說舊痕。
遙望冰棱花滿樹,雪地英魂尚覺冷。
妾將素手摘青梅,一壺熱酒待君歸。
疑是鴻雁懶過冬,半分音信未曾聞。
未及念完,眼角已濕,心中萬分壓抑。
忽覺耳邊吵嚷,仔細一聽卻是慕椋在呼喊,我忙轉身往回跑,卻不料撲通一聲滾在了地上,手上還緊緊抓著幾根乾草。
原來是夢,洞里除了那堆未盡的微弱的火光,到處還是黑漆漆的。我並未踏出洞口一步。
我摸摸自己的臉,淚痕未乾,回想起方才見到的那詩,眼眶仍是濕熱。
「清華,清華!」
真的是慕椋。
我忙翻身起來,跑過去,只見他蜷在一處,眼睛緊閉,渾身卻顫抖不止,嘴裡不停說著胡話。
「我來了,來了!」我一邊應著,一邊慌忙伸手觸他的額頭,卻是如火一般燙,再看他的臉色,早不是蒼白了,兩腮紅紅的,同樣無比燙手。
我心急如焚,只得重新燃了火把,抓著水壺便往江邊跑去。夜裡寒風刺骨,偏我心急又忘了披上斗篷,一路上幾乎把我凍死。他渾身發熱,我只得用毛巾浸了涼水,一遍遍給他擦身,沒有水了,便又跑一趟,來來回回數十次,直到洞口灑進第一縷陽光,我都未曾有片刻合過眼。
好在經過一晚上的忙碌,他終於好轉起來了,不再喊叫,安安靜靜地躺著,臉上回了些血色。
昨天晚上,他的胡言亂語,從來只有兩句話,一句是我的名字,另一句是「我回來了」。我雖然一夜忙碌,現在卻還沒有半點睡意。我的耳邊不斷迴響這句「我回來了」,你從哪裡回來?為什麼要跟我說回來了?我不曾等你,我只等過,良生。
我盯著他的臉,這輪廓,就連閉眼的神態,和三年前在沛縣養傷的良生,並無二致。
我忍不住伸手,輕輕撫平他有些凌亂的眉毛。那一刻,我多希望他就是良生。
他的眼皮忽而動了一動,眼睛慢慢睜開來,不作別的,只顧獃獃望著我。
「你醒了,我看還燙不燙?」我的手剛伸出來,便被他一把抓在手裡,放在了他的胸口上,接著他便十分安心地重新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只是無論我怎麼用力,也無法抽出手來。
又過了大半日,迷迷糊糊之中只覺有人不時推我的肩膀,我方勉強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竟正伏在他的身上,已睡了許久了。
我忙彈起身,問道,「怎麼樣,還疼嗎?」
「不疼。」他回道。
看他神智大好,我內心感到無限歡喜,便道,「你餓了吧,我去找點吃的。」
誰知一起身便被拉住了,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手還被緊緊握在他的手心。一時間,兩人都慌忙地縮開手,可也沒有徹底放開。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
兩人同時出聲,又是一陣要死的沉默。
「我可有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他緊張問道。
我怔了一怔,咬唇道,「你說,你回來了。這是該說的,還是不該說的?」
他臉色突變,立馬鬆了手,坐立不安起來。
「慕椋,你可曾遠遊?」我冷不防幽幽問道。
「我,可曾是你牽挂的人?」
好歹到了這個份兒上,再不問個清楚,死也難甘心。
「若不是,你的夢裡為何只叫我的名字?若是,不知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牽挂起我來的?是三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還是更久更久以前,在沛縣城外送別之時?」
他踉踉蹌蹌站起來,不發一言,要往外走去。
我以為他要逃,急喊道,「要去哪裡?」
他掩著胸口,頓了頓道,「巫雲渡。」
我心中詫異,是我所夢之渡口么?我驚疑地默默跟了上去,他步履有些不穩,我放心不過,仍攙了一路。
「路途稍遠,還是騎馬去吧。」他道,這時候他已不再躲閃。
因昨日遭猛獸襲擊,我們的馬驚逃了一匹,現在只剩下一匹了。
「來,」他伸手給我,我也沒有猶豫,跳上了馬,與他同乘。
那段路,是我走過的最驚心動魄的路。我彷彿已經預知到,此行,我是去接良生回來的。我無需回頭,也無需說話,我只需他不要中途變卦。
這現實中去巫雲渡的路程比夢裡的遠得多了,我又心急,不得不在心裡埋怨馬兒走得太慢。
真到了巫雲渡,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我當真只是做夢來過嗎?簡直和我夢裡所見一模一樣,只是當時是天還未亮的清晨,現在是黃昏了。
渡口仍是沒有人,一隻船孤零零地鎖在木樁上,隨著陣陣和風輕輕地搖晃。
他牽著我的手與我一同坐在甲板上,看遠處絢麗的夕陽。它倒映在江面上,帶來溫熱,祥和的氣息。
他望著遠處,喃喃道,「沛縣城外一別,已是四年有餘了。」
聽罷,我瞬間聲淚俱下,掩嘴痛哭。
他側過頭來,淚流滿面,悲傷道,「自那時起,便是日里,夜裡,魂里,夢裡,時時,牽念於你。」
他緩緩抬起手來,顫抖著,久久不敢落在我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