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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兩根柳條

  他對我微微一笑,像風一樣輕輕地從我身邊走過,陌生人一樣客氣,使我一陣恍惚。


  他不認識我,良生不會不認識我。


  不是良生吧,應該不是吧,我一遍一遍在心裡告訴自己,卻始終無法移開自己焦灼的目光。


  「爹,」錦書親昵得地挽起了易桓的手,水靈靈的雙眼含情脈脈地落到了他身上,問候道,「椋哥哥。」


  不勝嬌羞。


  他依舊微微一笑,卻笑得親近。


  「清華,」不知出神了多久,耳邊忽然聽到虞姐姐輕語的聲音,我怔怔轉過頭來,原來是易桓已來到我們面前。


  易桓是武將出身,便裝時仍可見他身上那鐵骨錚錚的硬氣,年近古稀,精壯不輸身旁幾位少年。


  他面目卻頗為慈祥,開口便很和藹,「清華侄女 ! 你可能不記得我了,可你小時候我還真抱過你哩。」


  我一邊慌忙撤回自己對良生固執的凝視,一邊應答,「是是,清華聽父親提起過,秦章甫,魏易桓,異域雙雄,蓋世神勇 ! 父親生平鮮少夸人,但每次提起將軍,總讚不絕口 ! 」


  從父親的口吻中能聽出他對易桓的欽佩,可他對他們兩人之間的私交卻絕口不提,所以我並不知道除了陳叔叔以外,父親還有其他的摯友,更不知道這個他從來不提的摯友會在他死後千里迢迢前來拜祭。


  聽了易桓的一席話,我當時暗暗猜想,二人多年未有來往,許是因各為其主的緣故。


  魏國為東秦所滅后,前魏世子,也就是是易桓的長兄,在咸陽當了三十年質子,就是東秦為了防止易桓起兵復國而故意設計的陰謀。


  前年,父親不知為何專門設了一場冥宴,尊狐為主,不許我和清愁打擾,那那正是前魏世子離世之時。


  對易桓來說,兄長的安危高於一切,這麼多年來,他的確安守本分,偏居豫州,做個小小的郡守,直至世子離世,方投靠了義軍。


  也不知道易桓是真的早有反心還是為勢所迫,或兼而有之。


  我傾向於兼而有之。


  他聽我提起父親,大為感慨,「恩恩怨怨,竟至死方泯。有句話,我該早和他說才對,現在,也不知他究竟聽不聽得見 ! 」


  看來他們之間除了情誼之外還有些過節,至於什麼恩怨,我作為後輩實在不好主動問起,只好道,「不管如何,將軍肯親自來探望,對父親來說,已是莫大的欣慰。」


  易桓頷首,又很關切地問起我們一家的近況,當得知我已成家,忽沉吟道,「清華在生活上可有沒有什麼難處?大可和叔叔說。」


  我下意識地掃了他們一眼,再看了看我自己。我一身粗布衣裳,不施粉黛,如村婦無異,他們華服玉冠,裝扮講究,一看就尊貴尋常,相比之下,簡直是天差地別,怪不得易桓生了憐憫之心。


  喬家曾富甲一方,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我們會落魄至此。


  我聽出來他的弦外之音,但並不能接受,好像他來這裡就是為了施捨我一樣,可我並不覺得有何窘迫。


  便道,「您的好意清華心領了,生活固然清貧,清華甘之如飴。」


  易桓連連點頭,表示讚許,道,「好好,果然是正言兄的女兒。」


  我偷偷望向良生,不,是慕椋,發現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被錦書悄悄拉到了一旁,錦書臉上燦爛的笑容如正午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雙眼,他們興高采烈,言笑宴晏,明明不是良生,我卻偏執地生出瘋狂的嫉妒。


  「叔叔,天色已晚,我們還是進城投宿吧。」易琛的聲音從耳邊響起,「小虞需好好修養。」


  他一提到蕭虞,聲音就會不自覺柔軟下來。


  他們整理馬車,慕椋和錦書便也回來了。


  他體貼地扶她上車。


  不管他們做什麼,哪怕是頂平常的一望,我也覺得情深意長,心中就感到不甘和窩囊。


  我是這個天下最可笑的人。


  我大概是瘋了,從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瘋了。


  當他準備上馬,我忽攔在他面前,鼓起莫大的勇氣說了一句,「採蓮的季節到了。」


  是啊,你回來了嗎?


  他的眉頭微微一動,眼睛迅速閃過一絲光亮,可這光亮稍縱即逝,他又恢復了剛才見過的空白。


  正是這清澈的眸子里的空白使我抱了一絲幻想,每個人的眼神都應該有回憶的痕迹,他卻像是從天外飛來的,沒有人間的記憶,所以顯得茫然。


  他是不是,只是不記得我了呢?

  良生,我到底沒有親眼見到他的屍首啊。


  我甚至覺得眼前的慕椋是不是良生的魂魄。如果真是這樣,我會更高興。


  慕椋欲言又止,不自覺拿手敲了敲額頭。


  良生在犯難的時候便是喜歡拿手敲額頭。


  「良生 ! 」我情不自禁喊了他一聲,滿懷哀求和期待。


  然而,他卻愧疚道,「清華姑娘,在下是慕椋。」


  「你,怎麼哭了?」他小心翼翼問我。


  我無力地擺擺手,道,「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 」


  一轉身,淚流滿面。


  天地,欺人太甚。


  「喬姐姐,你真不和我們一起走嗎?」少年在我身後喊道。


  我仍揮手以謝,在飛揚的塵土中放聲痛哭。


  之後,我沒有回家,而是換了方向,提著沉重的步子,徑直來到了良生的墓前。


  兩棵小小的楊柳在暮色下一片青黑,輕軟的柳條從我額前拂過,它知我傷心,所以特來安慰。


  我跪下來,伸手觸摸那溫熱的墓碑,親手立碑的那一幕猶如昨天。


  我默默靠在碑上,不發一言,也沒有哭泣。


  我正在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切。


  「清華。」


  是重山的聲音,他怎麼也來了?

  他來到我身邊,牽我的手道,「我們回家吧。」


  「等等,」我起身折了兩根柳條放在碑上,然後道,「走吧。」


  不知怎的,他忽然拿掉了一根,又自己折了新的換上了,不咸不淡道,「這個更好。」


  我沒有反駁,默默地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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