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到沃離
從靈玉觀出發向東四十里有餘,便到了一處小村之外,往壩子中間看去,大片稻田環抱著不規整的村落。此時已近黃昏,路人漸稀,我們好不容易碰到幾個歸家的農夫,打聽到了沃離會館的去處,馬也累了,於是便腳行前往。
愈發往村子中心前去,人家也多了起來,飯菜的香味在路上如勾人的鬼魅,將腹內的饞蟲撩撥得歡實。我和泉叔議論此處的吃食,他說幾年前隨叔父來此採購金盞花的時候,吃過農家的蒜薹臘肉,還有本地老者才會製作的烤米酒,至今難忘。泉叔邊說邊砸吧嘴,惹得我也無限遐想,那高個的侍衛卻無動於衷,像是聾了一樣,兀自向前。
「喂……」此時我們同行一路,卻並不知道他的名字。靈玉觀里壓抑的情緒散去,我想是可以問問了。「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姓宋,單名一個淵。」侍衛冷酷地答道。
「宋生貴庚?家在何處?」泉叔似乎也對他頗有興趣,順嘴問道。
「小人十八,自小跟隨王爺,不曾知道家在何處。」只聞搭音,卻不見回頭。
我和泉叔相視無語,覺得此人木訥,只得又聊回幾年前的見聞。記憶中的泉叔不甚今日這般健談,更不會跟我說這麼多話,我只能猜是因為叔父託付過要對我和藹些。泉叔邊說著邊比劃,吃過大梨如何如何,見過旱瓜這般這般,我才發現其實他原來很是活潑的,說到妙處,泉叔還會使些身上動作,笑起來兩眼眯縫,還能看到缺了半片的牙,好似一齠齔小兒。有泉叔逗樂,沃離會館不一會兒就到了。
迎我們的是個駝背老頭,一隻眼灰白無神,應是瞎了。老頭牽過我們的馬,指了指照壁背後亮著燈的堂屋,隱約只見一個道士模樣的白袍男人正背對我們站在堂中訓斥,對面的幾人低頭無語,這是我們要找的人?老人咳了幾聲,那個白袍便支開被訓斥的幾人,快步來接我們進屋就坐。
正堂燈火通明,兩旁放著八把椅子,中間牆上掛著一幅老君像,畫像上一幅匾額,寫了沃離二字,那個沃字潦草,彷彿一個妖字。若非那些堆在牆角的貨物麻袋,案上散亂的瓜子果皮,門外兩人來高的桌椅堆,我真要以為這是個道觀了。而白袍男人,也款款落座在老君像下面右側的椅子上,只見他舉手投足輕盈如鶴,神色氣息平穩如龜,雙眼深邃,薄唇堅毅,無欲無求,氣質上已非常接近那些書卷中敘述的真人宗師了。除了不像靈玉觀里的老道那樣留著鬍鬚,稍顯年輕了些,髮髻也梳得不如那些個老道一般光潔,不是沒收拾那種,而是束髮手段不夠高明,或者根本就把頭髮交給了粗手笨腳的孩童胡亂打整一番。
待剛才那幾個被罵的小廝伺候上茶來,他才開口:「三位大人,可有聚子牙板?」我初次聽聞這種東西,自是一番疑惑,鋸子?牙板?宋淵也一愣,沒想到會有這規矩,我們互視之際,泉叔從懷中不慌不忙掏出一塊形似瓦片的小物,恭敬地遞給他。白袍男子側身將小物置於燭下,緩緩挑眉眯眼,嘴唇也撅的老高,端詳起上面的字來,這番滑稽表情配合他一副得道高人的打扮,惹得我快要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正轉頭想與宋淵同樂,道人突然起身,一躬到地:「貧道筱亭,不知是郭家公子駕到,有失遠迎!」聽到他的道號,我直接噗的一聲笑了出來。但見泉叔與宋淵竟能不改顏色地回禮,也只能趕緊癟著嘴收起笑意,抽搐著向道人抱拳。筱亭也不惱我失禮,聲音輕飄飄說道:「請隨我到伙房用齋哎哎哎……」齋字還拖了一個長音,尾聲幾近要破掉,我又要憋不住樂了。宋淵卻認真地跟在他身後,泉叔亦如此,臨走還不忘叫我一起,只是手在身後連連扇動,叫我消停。
來到伙房,方几上擺了幾個素得不能再素的齋菜,白菜豆腐,醋拌的旱瓜,一碗看不出是什麼野菜汆的湯,想到剛才被泉叔說動饞蟲的蒜薹臘肉,這一堆白綠簡直倒極胃口。奈何腹內無食,天色也晚了,村小荒涼,不可能還有其他地方能提供吃食,想來若拒了筱亭的齋飯,怎麼也得再熬一夜,只得委屈了饞蟲。筱亭見我們端起了碗筷,便安排小廝伺候,滿意地離去了。
我們被安排到西廂房休憩,夜至三更,腹內寡淡,攪擾得讓人根本無法入睡。想起正堂的案上還有些瓜子,我一躍而起,輕喚宋淵:「宋淵?你餓嗎?要不要隨我去尋些果腹的小食?」半晌,宋淵嘟囔著說:「別去了,早休息吧……」我哪能從,說道:「你不去我自己去,一會兒你扛不住了,別怪我沒給你留!」說罷便下地穿靴,躡手躡腳往外去了。
此時的沃離會館萬籟寂靜,除了泉叔大作的鼾聲,就只有秋蟲嘹亮的夜鳴。一輪滿月飄在院中的大石缸子上,涼風陣陣,竟讓人有絲絲寒意。我摸進堂屋,憑著記憶踅摸著案子,一會兒便找到桌上的瓜子了,也顧不得什麼直接倚著案子嗑了起來。
怕是過了有半柱香的功夫瓜子被我消滅乾淨,正要回屋休息,窗外如霹靂般閃過一個人影往東去了!嚇得我一個激靈,莫不是那妖嬈道人感應到我來偷吃?急忙忙蹲伏,幾步移到案子下面蜷縮起來。人影又從東廂房折返,映在堂屋的窗戶上,但速度減慢了許多,越是離堂屋正門進,就越慢了下來。
吱扭一聲,中間的兩扇門開了,那人影緩緩靠近,我倒是也不怕,即算是被你捉個正著,也就是幾顆瓜子的事兒。想到這裡,我玩心一起,還打算在他更近一步時,起身嚇他個大跟頭!光是想想那破音的尖叫,就讓人忍俊不禁。
「三少爺……」這低沉的聲音是宋淵的,搞得我頓時興緻全無。剛想搭腔,他又說:「三少爺?你在哪兒?你說道人藏了狗肉,可是真的?」什麼?狗肉?我沒有說過啊!!
我趕緊爬出去幾步,抓了宋淵的腳踝,壓低聲音叫他也蹲下,宋淵乖乖靠近,隨我一同躲到了案子下面。我急忙問:「什麼狗肉?我何時說過?」
「就在剛才啊!你說在堂屋找到那道人藏了一根香鹵的狗腿,叫我隨你來……來……偷吃了……它……」這時的宋淵緊緊抓著我的手,應是感覺到我的質疑和愈發冷卻的手溫,他也察覺事情不對,聲音越來越小,話也越來越慢,一頓一卡地往外蹦字。我也漸漸從剛才他開門時的光亮里恢復視覺,看見他面色鐵青,一雙大眼睛忽閃閃無辜地定在我眉間。我們兩人同時禁聲不語,呼吸也慢慢弱了,此時的堂屋門還開著,而斜斜照進的月光,被一個不明形狀的黑影吞沒,終於不見半分,院內的秋蟲像是受了什麼驚擾,也一齊啞然。
數秒過後,案子開始劇烈晃動起來,瓜子殼也隨之掉落,空氣中有一個像是被扼住喉嚨的聲音凄厲地嘶吼著,瓮聲瓮氣地,又像是被水缸套住了腦袋的求助聲,怪奇無比!身旁的宋淵已是被嚇得肝膽俱裂,抓著我的手腕,一顆腦袋死命往我懷裡擠。要說害怕,我比他害怕啊!他好歹是個侍衛,就這種時候,該是他挺身而出才對。我們將被這異象撕破心肝時,一襲白晃晃人影戳在了門口:
「呔~哎哎哎~老君在此!何方孽障還不就此收了妖法!」
是破音道人!在銀白如雪的光里站立,頭髮披散,左手急急搖動一柄銅鈴,右手斜抬一面如蒲團大小的畫著符咒的玻璃水銀鏡子,他的面容被光包裹,不見表情,但隱約是能從他微微顫抖的右臂感覺到那面鏡子似乎有點太重,不是他那身板能承受的。白光里的筱亭有如天神下凡,可惜宋淵這個慫包一直閉眼尖聲哼哼,是不能得見了。銅鈴聲催著屋內的所在快速逃竄,鏡子反著外面的月光正笨拙地尋著妖物的身形,幾次三番怪聲慘叫過後,筱亭終於用反光找到一個角度將妖物逼到地面,我這才看到那妖物的模樣:半截身子的鬼怪,長發披散,一根白花花的脊柱拖在地上,雙手絕望地向空中抓撓,只是那反光壓著它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