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涉水
第33章 涉水
第二天天蒙蒙亮,韓松已經聽到嘈雜的人馬移動聲。她睏倦地爬起來,去往中軍營帳。許多人還在收拾營地,但一隊騎兵先鋒已經整裝待發。傅易正在帳外和幾個面有難色的武官說話。看見她,向她招了招手。韓松走過去,傅易指給她看不遠處一個高大士卒牽著的一匹花斑小馬。那馬身材很嬌小,只有三尺高。不知道是種族如此還是沒有長大。
韓松又驚又喜:「是給我的嗎?」
傅易應道:「不是你要的嗎?但要小心。先牽著走幾天。」
韓松伸手摸摸小馬的鼻樑,小馬很溫馴地舔了她的手。她笑著說道:「我以為你叫我不要學了。」
傅易百忙中答道:「學著玩兒吧。用不著你打虎。」
他看起來沒空搭理韓松。韓松也就專心觀察小馬。那牽馬的大漢是照看馬匹的後勤,告訴她這是一種司州來的矮種馬,能遇上很是難得。他看起來對這小女郎的認真程度很不放心,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話。她聽了一會兒,看見營帳門口走來一襲灰衣,是謝冰到了。
傅易把最後一個提問的武官打發走,說道:「本不必請長史親自來接這孩子。不過確實有事要與你說。」
謝冰說道:「我本也有個重要消息想告訴司馬,不過看起來你已經知道了。」
傅易問道:「什麼事?」
謝冰道:「軍司馬不是想往長奕去嗎?」
傅易愣了一下,訝然說道:「綿城又是怎麼知道的?」
謝冰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說道:「司馬是怎麼知道的?」
傅易笑道:「真是奇哉怪也。明明是我駐軍在野地里,居然是我最後發現何道士的行蹤。這也太丟面子。」
謝冰道:「城裡布置的一些本地的探子,前幾日都派去給劉將軍了。我也想到劉將軍或許沒有告訴你。」
傅易自嘲道:「看來我這點事全郁州都知道。」
然後又有些驚奇:「長史是來為我通報消息的嗎?」
謝冰不置可否,說道:「司馬既然已經有了準備,現在去尚不算遲。大概還能在大軍之前趕到。」
傅易道:「我不是往長奕去。我打算回樊山。」
謝冰道:「什麼?」
他難得地吃了一驚,音調都變了。傅易輕描淡寫地說道:「一個軍都出動了,我也跑去未免小題大做。」
謝冰皺眉看了他一會兒,這才說道:「傅司馬懼怕劉將軍到這種程度嗎?我看你不是會未戰先走的人。「
傅易嘖了一聲,笑道:「我知道謝長史說話一向不好聽。但你再這樣講話,我就要叫人攆你出去了。」
謝冰筆直地看著他,彷彿確實難以理解。傅易見他目光不依不饒,嘆了口氣,說道:「我與潛光擔心樊山空虛,回去防衛。至少算是做點事情,在這裡與自己人爭先有什麼意思。」
謝冰奇怪地問道:「樊山能有什麼風險?」
傅易咧嘴一笑,也不回答,問道:「謝長史這麼想我去搶這份功嗎?」
謝冰卻直視他,毫不避諱地說道:「我看小傅將軍比劉將軍值得這份功勛。」
他用了傅易在民間的稱呼,傅易很有點不好意思。他轉變話題說道:「既然長史已經知道了,我長話短說。我前幾日遇見何道士時,他口氣大得很,說要分我三個郡。我想他恐怕有什麼後手。綿城和樊山營是郁州的兩大要地。我既然回去樊山,也擔心綿城能不能確保安全。我知道從綿城出兵到長奕也是有利位置,如果段府君見獵心喜,還請謝長史勸他保持冷靜,至少要留足夠兵力守城。」
謝冰又看了他一會兒,表情複雜難辯,最後他說道:「我知道了。」
傅易說道:「本想留一支分隊在這裡。但是如果真有什麼情況,分兵並不安全。何況之前遇到你們薛都尉,他好像很有敵意。我想還是別再惹段府君。」
他說到這裡,大概也覺得自己到處碰壁有些難堪,一時沒說話。韓松此時學會了牽馬,在幾尺外一臉嚴肅地走過,那馬卒憂心忡忡地跟在後面。傅易笑了一下,說道:「不過我知道謝長史是能為了公利迎難而上的人。有謝長史在城裡,應該可以放心。」
謝冰說道:「小將軍。」
他也不知本想說什麼,停頓了一下,說道:「那請君保重。」
韓松牽著小馬轉了一個圈,走回到他們跟前,臉色頗有些得意。
傅易彎腰摸摸她面頰,說道:「你聽謝長史的話吧。」
*
韓松跟謝冰回城,走進城裡,就情緒低落起來。謝冰也沉默不語。兩人要在官署內院前分開。謝冰要往外走。韓松才想起來一件事,說道:「先生請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去屋裡取個東西,馬上回來。」
謝冰問道:「什麼事?」
韓松道:「我有一份春日禮物給你。」
謝冰說道:「不必了。」
韓松愣是沒想到還能有這種答覆,等她反應過來,謝冰已經向官署內走去了。
她站在門廊外,又是生氣又是委屈,久久站著不動。反而是採薇聽見動靜,出來接她。她原本已經提前把官署撥的一些費用分給幾個侍從做禮物,便只帶手抄的一冊捲軸去找岑楚。岑楚也送她一份回禮,居然是一件素色小披風。
韓松這才勉強笑了,說道:「今天才知道,原來所有人都嫌我的衣裳難看。」
岑楚摸摸她的臉,笑道:「不是的,只是這件更好看些。」
她又柔聲說道:「之前你為我向謝長史說話了,我還沒有謝你。」
韓松想起來了,道:「啊,他來說什麼了嗎?」
岑楚道:「謝長史派了人在我門前,有一回薛都尉要來找我說話,把他攔住了。薛都尉十分生氣,罵了許久。之後他就沒有來過了。但是我一直很擔心。」
這下韓松心裡擔心壓過了不滿,她問道:「他說了什麼?」
岑楚道:「旁的倒不算什麼。」
她停下來,很組織了一番措辭,輕聲說道:「當時薛都尉一再對我說:再過幾日謝……謝長史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了。之後,謝長史來看過我一次,我就告訴他,擔心他因為我受連累。但謝長史也對我說道:不用擔心,再過幾日就好了。」
她說完了,緊張地看著韓松,好像在等待什麼反應。韓松一臉茫然。她大概明白岑楚想說,這兩個人彷彿互相壓抑著憎恨,很快要爆發最後的衝突。但難道綿城這兩位主要的文武長官還能決鬥嗎?
岑楚一臉凝重,好像真的從謝冰對她說的一句話里預見到了可怕的事情。韓松不由有些好笑地想到,這難道是美人的直覺嗎?
最後她說道:「他的意思應當是,過幾日薛都尉就厭倦了。」
岑楚喃喃道:「你說的對。」
她心神不寧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我們去城裡看燈吧。」
*
兩人出門時天色並不晚。但空氣濕重,天邊堆積著厚重的雲雨,顯得十分陰沉。社日與驚蟄節氣重疊。看起來人們祈求的雨水確實要降臨了,且來勢洶洶,會是一場豪雨。她們住的官署院落本是城中富貴聚集的區域,越往外走越是蕭瑟,但居然真的有逐漸亮起的各色花燈。
韓松想起之前那小吏與她說的話:兵荒馬亂,也要過日子。她們往碼頭走去,卻沒有平日那樣多採買的人群。韓松往江上看了一眼,看見兩道平日里劫掠行船的水壩居然都被拆除了,漲潮的江水正泛濫地涌到碼頭上。她心裡好奇,還想再往前走。一隊士兵嘈雜地走過來,把行人驅趕開。更多的隊列在城門邊匯聚,發出喧鬧的聲音。
兩人面面相覷。岑楚不安地說道:「段府君要動兵了嗎?」
韓松說:「看起來是這樣。」
岑楚說道:「竟然是在社節的時候,他們去打誰呢?」
韓松道:「我聽說他們得到消息……」
她說了一半,感覺到一陣強烈的違和感。似乎有什麼明顯的事情被遺漏了。傅易,殷昀,謝冰,何道士,甚至盧臨川的面孔飛快地在她眼前閃過。她試圖回想近來發生在身邊的所有事,但每一件事都如此瑣碎,不知道如何銜接。岑楚似乎在和她說什麼。韓松在街邊一塊居民用於晾曬的方形石料坐了下來,連日的雨水浸滿了青石上的孔洞。岑楚責備道:「呀,這多不幹凈。」
韓松輕聲道:「我沒有想明白。」
她身邊帶著一盒新的算籌,原本是禮物,準備順道再帶去給謝冰。韓松倒出一把纖細的竹籌,慢慢地逐一擺在面前濕漉漉的石板上。岑楚走過來好奇地看她。過了一會兒,採薇和樂徵也走過來。韓松把竹籌在幾個組合中排列,慢慢地把其中幾支轉移到另一個方向。日光晦暗。濃雲里傳來隱約的雷聲,今晚要下雨。她說道:「姐姐,我好像發現一件大事。」
*
一群女孩兒回到屋子裡。韓松解說了她的想法,直說到有些口乾舌燥。但她無暇關注這種細微的感覺。天色正從窗格外緩緩下沉。影子淺而模糊。所有人都坐著不動。比起相信,更像是被她的篤定態度鎮住了。岑楚臉色蒼白。樂徵一臉懷疑。採薇聽到一半已經開始落淚,此時啜泣不已。韓松安慰她道:「沒關係的。」
岑楚卻冷靜下來,說道:「我覺得你說的對。這就說得通了。」
然後她說道:「那怎麼辦呢?應該做點什麼。」
韓松道:「我有些想法。但是不知道怎麼達成。」
岑楚聽她說完,說道:「我有一個主意。」
她面不改色地說了她的主意。韓松很是為難。岑楚說道:「若想驗證,這就是最好的辦法。若是這一步行不通,其餘也做不了什麼。」
韓松說道:「太危險了。」
岑楚說道:「和其它的事情相比,這不算危險。」
這時候樂徵說:「但是如果是真的呢?你們要殺了他嗎?」
她有些沙啞的聲音猛地說出這句話,好像把一塊石頭丟進一個靜悄悄的水池。四個纖細的半大少女一起坐在昏暗的屋子裡,沉默地互相注視。韓松感覺到所有目光都注視在她身上。她幾乎聽到心臟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沉悶的撞擊聲。
韓松想了又想,說道:「先不殺他。」
所有女孩都鬆了一口氣。好像她真的能殺掉一個人似的。岑楚說道:「我家中有幾個人可以按住他。只要把他綁住。」
韓松說道:「他會喊叫的。」
樂徵說道:「你們需要一個很敏捷的人,能馬上堵住他,或者一下打暈過去。」
然後她發現所有人都看著她。她飛快地說:「我不幹這事。」
韓松說道:「這很重要。」
樂徵起來行了一個禮,說道:「小公子,我是來做你的護衛的。我不做這些事。」
韓松說道:「這很重要。如果——」
樂徵聲音堅定地說道:「我不聽你的。」
韓松欲言又止,想了想,又放棄了。她問岑楚:「你覺得你家裡有人可以做到嗎?」
岑楚猶豫不決,她想了半晌,說道:「我不知道……」
韓松說道:「有沒有別的東西,比如——」
樂徵說:「你有人。」
她往屋外指了一下,說道:「身手很不錯,還有一股狠勁兒。」
韓松只思考了幾秒鐘。她把阿裴叫進來。她簡短地解釋了事件,問道:「像這樣,你可以做到嗎?」
阿裴用黑亮的眼睛看著她。他沉默了一下,用他有些生澀的措辭說道:「需要刀。」
韓松說道:「不是殺他。」
阿裴說道:「為什麼不殺。」
韓松說道:「可能有別的用。」
阿裴簡短地說道:「可能出意外。」
韓松說道:「好。」
她一直把傅易那把短劍放在身上,和韓氏的玉佩一樣,更像是護身符。她把短劍給阿裴。阿裴默不作聲地接過了。
韓松又對樂徵說道:「那你可以去送口信吧。」
樂徵道:「我……」
韓松道:「這件事你總可以。」
樂徵點點頭。岑楚說道:「我讓人給你馬。」
韓松說道:「快一些。可能沒有時間了。」
她又對採薇說道:「你能送另一個口信嗎。」
*
忽然之前所有人都離開了。樂徵,採薇和岑楚往不同方向走去。阿裴站在台階前,肩背筆直,像一支弓弦上的箭。他無聲地轉過面孔,深黑眼睛等待地看著她。
韓松點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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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一個小間里。聽到清晰的笑鬧和低語聲。然後有喧嘩聲,又彷彿只是錯覺。過了很久。岑楚從門廊走出來,她穿著單薄的長衣,身姿窈窕,看起來很冷靜。韓松走過去。她看見岑楚衣袖下的手臂顫抖著。
岑楚說道:「你說的對。」
韓松道:「然後呢?」
岑楚說道:「出了意外。」
韓松往隔間里看了一眼。然後往外走去。岑楚說道:「需要快一點。會被人發現的。」
韓松說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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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開始這個策略的時候還是下午,現在已經接近天黑了。韓松往官署里走去。陣風吹過,她意識到自己穿著岑楚送她的新衣。她心裡的一部分非常冷靜,還有一部分覺得有些荒誕。濃雲積壓在庭院四角的天際里,可以看見隱約的電光。
她走進謝冰的書房,謝冰果然在裡面。一如既往地埋頭於來自不同部門的工作。他眉頭緊縮,看起來有些疲憊。聽見聲音,有些困惑地抬頭看韓松。
韓松說道:「我有些問題想問先生。」
謝冰說道:「明天再來。」
韓松說道:「是很急的問題。」
謝冰說道:「今晚不行。我有些事要處理。」
韓松說道:「因為先生今夜要去開門獻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