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航
第16章 夜航
搖槳的船工在船頭搭了一截木板,連接到岸旁。傅易與盧臨川談妥,便帶韓松一起上船。韓松見木板濕滑,隨著水波飄搖不定,不免走得十分遲疑,船工見她低著頭小步挪動,上前一彎腰就要把她抱起來。
他本是好意,不料一把抓到韓鬆手臂,她登時尖叫一聲往後退去。她本來腳下沒有平衡,這下一頭栽到水裡。
一行人都吃了一驚,傅易本來跟在她後面,亦沒有料到,伸手去接,只趕得上把她從水裡拉起來。
船工看出是自己嚇著了她,連聲道歉不迭。韓松抓著傅易的手爬起來,棉服浸透了,江水混著浮冰,凍得身上打顫,神色卻十分難堪,只道:「沒有事。」
她本知道船工站在前面,但是一路走來飽受武力威脅,忽然被陌生人抓住,竟把她駭得驚跳起來。
她之前看裴先生的妻妾見了兵刃便瑟瑟發抖,還覺頗為可憐,沒想到自己也鬧成這樣。見一眾人都看她,更尷尬得臉上發燒。
漁女轉到船頭來,臉上也有驚奇的神色,口中道:「后艙有火,可以烘一烘,小娘子跟我到後面來吧。」
白先生一行本已坐在後艙里,漁女進去說了幾句,就見白先生一行鑽出艙里來,換傅易和盧臨川四人到后艙去。只見裡面頗為狹窄,僅能容四五人對坐,中央有一張滑膩的小几,擺著幾張空木碟,圍著一個炭火盆。漁女把韓松領到火盆前坐下,幫她擰乾滴水的外衣,雖然落水的時候短,卻把裡面的衣衫也浸濕了。
漁女笑道:「我們水裡來去的,沒有多餘的衣裳。索性天明間就到了,小娘子將就一下。」
韓松嗯了一聲。傅易站在一邊卻聽見了,說道:「白家女兒也沒有嗎?我可去問問白先生。」
漁女面露難色,道:「便要換衣裳,我們船上也不方便.」
傅易淡淡道:「我看你艙前有帘子。」
漁女一時語塞,望了傅易片刻,語氣和軟下來,道:「既然這樣,奴去問問白先生。」
說完起身出去了。果然帶了一套內衫外服。又清出后艙來,讓她換衣。
白家少女看起來十三四歲的年紀,衣服大出不少,樣式也頗複雜。韓松本就弄不明白,想到有人在外面等,更是手忙腳亂。不過是換套衣服的時間,竟感覺過去了很久。漁女幫她穿衣,臉上十分不悅,不等韓松道謝,自顧自鑽到艙外去了。
傅易原本與盧臨川在甲板上低聲交談,見漁女出去,便進來坐下。盧臨川的那位護衛卻和船工一起守在船尾。盧臨川並不說話,眼中卻頗有些諧謔。韓松看看傅易,見他面無表情,直覺他也有些不悅。她一路受傅易照顧,對他已經十分信賴,但心中並沒有把他當長輩的意思,見他沉著臉,一時有些茫然,說道:「我去謝謝白家姐姐。」
傅易說道:「我謝過了,你別再跑了。」見韓松站著不動,又道:「過來坐。」
韓松依言坐下,心裡既怪異又懊惱。傅易把炭火盆推到她面前,她也沒有反應。她雖然換了衣服,頭髮只是勉強擦乾,仍然感到沁膚的寒意。過了片刻,頭頂微微一暖,是傅易伸手摸摸她的頭髮。
他似乎頗組織了一番言語,緩緩說道:「活在世上,若不敢麻煩別人,便總被人欺負。」
韓松知道傅易想要教導她著實是出於好意,一點彆扭頓時消散了。但不免仍有些傷感,心道:「可活在世間,吃穿住行每一樣都要麻煩別人,又怎麼勇敢得起來?」發一會兒呆,抬頭見傅易還在望她,應道:「我知道了。」
她覺得這樣回答有些敷衍,但也不知如何表達更加適當。想了想,又說道:「是我沒有想明白。姐姐、叔父一路保護我,費勁了心力,我若只圖省力,不能愛惜自己,是辜負了大家。以後不會這樣了。」
傅易聽了,沒有再說什麼。倒是一旁的盧臨川說道:「別的不論,這小女兒一副榆木腦袋,卻像是你親生的。」
傅易說道:「用不著盧先生關心。」
盧臨川說道:「江君走在路上,左臉上寫著『忍辱負重『,右臉上又寫著』大義凌然『,好不懊惱,卻還要把這習性傳給小孩。我路過見了,難免要感慨幾分。」
傅易說道:「我看盧君走在路上,左臉上寫著『不同凡俗『,右臉上又寫著『心有不甘』,讓人見了也是頗費思量。」
兩人互相嘲諷一句,大約各自覺得滑稽,都緘口不言。倒是韓松聽得好笑,抬頭在兩人面上張望:她倒看不出什麼字來。
艙外冷風嗖嗖,水聲搖蕩。過不久,盧臨川道:「江君講了長懷的情形,我答允你講郁州的情況。」
傅易說道:「我們路往綿城,先生講綿城附近的形勢便好。」
盧臨川多看他一眼,說道:「江君倒真是心無旁騖。」
傅易不答,他又道:「我們沿江而上便到綿城。若能上岸,算是出了張緘兵鋒所在。但許謇勢強,沿岸數城都望風搖擺。綿城是交通要地,就算是短暫停靠,若想通過,也未必能順利。」
傅易說道:「那先生又要往哪裡去?」
盧臨川說道:「我往桃源去,江君若是有意,不如與我同行。」
傅易聽了似乎十分驚奇,道:「桃源?」
他又念了一遍,笑道:「初遇時以為盧先生不過一縣吏耳,是我小看了足下的雄心壯志。」
盧臨川淡淡道:「江君若以為桃源無用,我可為君分說一番。」
傅易說道:「我欲往樊山。」
盧臨川道:「我猜是這樣。但恕在下直言,望風搖擺的也要加上劉將軍。原本韓郁州在時,八郡有一半是他的門生。劉宗源有所呼應,尚有些對抗的意思。如今既然韓氏已歿,形勢便大有不同。」
韓松依在傅易身邊,一段人名地名下來,已聽得昏昏欲睡,隱約覺得聽到什麼熟悉的東西,她忽地醒過神來,茫然道:「什麼?」
傅易在她肩上虛拍了一下,說道:「沒什麼,你睡吧。」
又對盧臨川道:「先生想講桃源,我願意聽一聽高論。」
盧臨川頓了一頓,忽然說道:「韓太傅敢留在雎陽,世人都以為他是有所依仗。如今不但自己身死,還禍及宗族。全家無論老幼,盡遭屠戮,不知他是否料到……」
他說得緩慢而清晰,說到一半時,傅易抓起案上空碟往他身上丟去,動作十分突兀。盧臨川也彷彿早有準備,往旁邊一歪身子避開了。盧臨川的護衛原本在艙外船尾,聞聲掀簾進來。木碟砸在地上咣當一響,把漁女驚得大聲詢問。一時艙中幾人面面相覷,盧臨川二人盯著傅易,傅易卻望著韓松。
韓松這回腦子跟上了,一時間臉色蒼白。
他們沒說一個字,盧臨川已經看破,說道:「這孩子是韓郁州家人?這倒奇了。」
他打量韓松一番,又對傅易道:「這樣大的事,現在才傳到已是晚了。再過三五日間,哪個窮街陋巷都能聽說,本也瞞不過多久,你是費得什麼心。」
傅易一掌拍在艙壁上,十分惱怒,說道:「真是冷血無情之輩!你知道我既屢次攔你,必定是與這孩子有關,何必如此試探?」
韓松猶自發愣,一時只見土盆中點點炭火隨波起伏,扯動滿室暗影。她對那位聞名遠近的「祖父」一無所知,對於「父親」,也只有傅易說笑時提過的一句「字寫得不好要打手心」而已。乍聞韓氏一門盡沒,震駭多過悲傷。
她想到荒村裡棺槨堵門的破屋,又想到道旁雪堆中形狀殘缺的屍骸,不知在那被稱為「鸞都」的遙遠城市裡,人死去的樣貌能否更有尊嚴,庭院衰敗又有何不同?
韓柳芳魂已杳,竟避開了這可怖的喪報。韓芷如今身在何處?他有沒有活下來?是否也正在哪個逼仄的角落裡聽說父親和家人的死訊呢?
傅易靠近她,輕輕拍她的肩。韓松才發覺自己落下淚來,她思緒混亂,並不做聲。盧臨川在一旁說道:「倘若果真是韓郁州的孫女,江君不如南下去投彭氏。」
傅易猛地轉身面向盧臨川,他手臂筋脈隆起,臉色陰沉,顯然已經動怒,看上去十分危險。那護衛一言不發,擋在兩人之間。盧臨川坐在原地,依舊的面孔無波,但是雙眼閃亮,浮現出愈來愈烈的譏誚神色,說道:「江君這樣的人,我曾十分熟識。自以為高風亮節,能有大利於國家,實則不知審時度勢,竟不能保全妻子。閣下來接應韓氏的遺孤,倒真是渾然天成。」
傅易說道:「盧君這樣的人,我也曾經認得。自以為是卓然獨立,不在意俗世的規矩。實則是利欲熏心,卻不能從正途得到,只好編出一套歪理!縱然如今世道昏亂,使好人不能善終,給了你可趁之機,又有什麼可得意的?」
他一席話剛剛說完,船身猛地震了一下。漁女忽然掀簾進來,臉上神色不安,見狹窄艙中幾人劍拔弩張,她猛吃一驚,往後又退一步。
艙中眾人看也不看她,盧臨川瞪了傅易半晌,方冷冷道:「什麼事?」
漁女左右看看,為難道:「前頭看見夜巡的官船了。」
謝謝大家的支持鼓勵,下個月開始大概能多寫一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