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楚漢爭霸(一)【番外—梁兒復仇篇】
項羽原本獨霸天下,卻自己一下子弄出十八個小國來,分封諸侯可謂分得亂七八糟,使得諸多人不滿,臨近各國之間頻頻相互攻打,相互吞併,致使戰禍終年不斷。
天下格局誇張到幾個月就會一變,百姓苦不堪言,皆又開始惦念起曾經大秦一統的安生日子來。
然而時光當真是飛逝,日子再難,竟也過了五年。
五年裡,扶蘇為了照顧梁兒,強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走出悲痛。
他想親眼看著,不由大秦統治的天下會是何等模樣,如今的他已不再同從前那般避世,每隔十日便會帶梁兒入城診病。
可梁兒患的是心病,只能用些舒緩精神和壓力的藥材,卻無法治癒。
開不開口,走不走動,始終全在梁兒自己的心念之間。
看診,其實對她早已無甚必要。
但卻能藉此與她外出走走,逛逛市集,多見些熱鬧,對開導她也是極好的。
而於梁兒而言,能經常在外得到項羽的消息,則更算一件十分方便的好事。
如今的天下局勢早已不同五年之前,那些零散的小國更是已被滅得所剩無幾。
整個西邊已被劉邦的漢吞併,而東邊雖仍歸項羽的楚控制,但他卻已經處於劣勢,國土逐步縮小。
九月,漢軍終於攻破楚都彭城,項羽奔逃。
十一月,漢軍在陳縣大敗項羽。
項羽又逃往城父據守。
十二月伊始,大雪。
「梁兒,今日風大雪大,你可覺得冷了?」
眼見梁兒的鼻尖和耳朵被北風吹得粉紅,扶蘇很是心疼,忙伸手將她雪白的斗篷又斂了斂。
「是我疏忽,給你穿少了,應當多加一件衣袍的……」
他一嘆,萬分後悔,柔聲道:
「不如我們先找一家店喝口熱漿緩一緩,待風雪小一些再回家,可好?」
梁兒始終沒有應聲,眼神無甚焦點,全程只聽扶蘇一人自說自話。
二人很快進入了一家酒肆。
天氣惡劣,酒肆里的人也不多,可卻反而能將一些聚眾的閑話聽得更清晰了。
東北角的一桌坐有四個男子,一盞酒四人用,竟也飲了多時不見他們喊店家添酒。
不過幾人酒量不行,話量卻不小,信息量亦更是不少。
「聽聞項羽在城父又敗給漢軍了,現已往東南逃去?」
一個青衫的問道。
只見灰衣的搖頭感嘆:
「是啊,將軍韓信欲擒項羽於垓下,雙方先已激戰數次,雖還未分勝負,但漢定然還是佔據上風的。只不過,項羽那自封的西楚霸王當年是何等威風?這次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垓下!……
忽的,透過頜底漿碗中騰騰升起的熱氣,梁兒原本獃滯的眼微微一顫,有一抹幽光霎時劃過,又極速消散,恍若從未出現過一般。
而對這些「天下大事」,扶蘇也是不禁聽得出神,心中暗自分析著時局,並未留心她眼中那瞬間的變化。
又有藍衣的擺手否道:
「未必,項羽之前不也是幾次被圍,都成功撤離了?別看他一直退,他可非一般人。聽說他力大如牛,一人可戰百將,無人能敵。而韓信參與楚漢爭霸幾年,實則這一戰才是他第一次與項羽本人正面交鋒。他究竟能否圍得住項羽,這還說不準呢!」
幾人開始爭相討論,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見解。
「項羽非一般人,那韓信又豈是俗人?自劉邦東出謀天下,他暗度陳倉定三秦、擒魏、破代、滅趙、降燕、伐齊,無一敗績,天下都莫敢與之相爭,與項羽一戰,我亦信他能勝!」
另一人突然失笑:
「呵呵,你可別忘了,韓信可不是一元忠將。他背棄過楚,也背棄過漢。不久之前他不還在齊地自立為齊王,亦不聽劉邦調遣了嗎?若不是眼見項羽連連敗退,他三分天下的念頭已經無望,他那等心氣的人才不會再回到劉邦的麾下做個區區將軍呢!韓信是一員猛將不假,故此他的向背,才更加決定著楚漢之間的勝負。誰知那垓下之圍戰況會否有變,韓信再次倒戈呢?」
灰衣的又道:
「你也別忘了,漢軍之中還有兩個善謀的能人——丞相蕭何和軍師張良。無論韓信如何反覆,他二人總能將其重新拉攏。尤其是張良,他與韓信同是當年韓國人士,又出身貴族,他的話,韓信總是多少會聽取一二的。」
話至此處,幾人又突然從爭論變為了異口同聲,你一言我一語的大讚了起來。
「說到這張良,他可是出於名相世家,祖上曾是韓國五代韓王之丞相。聽說當初劉邦能在短時間內先項羽一步攻入武關,全是因為一路有他獻計。」
「沒錯!還有後來的鴻門宴,若非張良大智大勇,劉邦恐怕早已死在項羽刀下了。此後封漢王,亦是張良買通了項羽的叔父項伯去疏通,劉邦才能沒被項羽趕盡殺絕,得到喘息反攻的機會。就連近些年韓信那些傲人的戰績,又有幾個不是有張良參與謀划的?」
……
回家的路上,扶蘇感慨良多。
望著山中皚皚白雪覆蓋下、蜿蜒曲折的幽幽小徑,他雙眸微眯,隨口感言:
「張良運籌帷幄,韓信決勝千里,此二人可謂珠聯璧合,而漢王劉邦善待百姓、知人善用,天下若不歸漢,又能歸誰呢?項羽無道,與手下之人可以共苦卻無法同甘,又常常背信棄義、出爾反爾,無數能人棄他而去,故而不管他有多大能耐、能逃多少次,遲早都是要將江東交出來的。」
梁兒痴痴而行,依舊未有回應,可她的心裡,卻早已不復平靜……
從子時到寅時初,梁兒一夜無眠,獨自立在窗邊眼望山林。
月明昭昭,粹雪絨絨。
兩廂皙白互映下,竟使得外面的景緻在半夜裡似點了燈一般通明可見。
覆雪的月夜真是別有一番韻味。
今日,果然是個特別的日子……
她轉身行至案前,留下一支刻了字的竹條后,將「繞樑」收好背在了身上。
她推門而出,徑直駕風擎而走。
一聲馬嘶長鳴劃破了夜空,扶蘇瞬間驚醒,連外衫都來不及披就跑出了房門,可他能見到的,卻僅剩下蒼白的雪地上,那一串不知長至何處的馬蹄印記……
山崖處,高大駿挺的玄色汗血馬上,梁兒迎著狂風,白袍勝雪,素如脂玉,一雙清靈的水眸遙遙眺望向那已在五年前被項羽燒得寸草不生的皇陵山丘。
政,
我明白日新月異乃世間常理,原本歷史前行、朝代更迭,這並非什麼難以承受之事。
可昔日項羽騙降了我大秦二十萬秦軍,卻慘無人道的將他們全部坑殺在巨鹿;他辱王離、殺子嬰,更背棄楚軍承諾,焚了我們的咸陽,殺了城中百萬黔首,擄掠錢財不計其數。
這些年來,他所過之地,秦人無不遭蹂躪踐踏、摧殘奴役。
他以為楚復仇之名,行的全是違背天道、喪盡天良之事。
秦人恨他入骨,我亦恨他入骨!
而如今,他十萬殘兵已到垓下,我知道,那便是他葬身之地。
我們大秦的這筆賬,我這便要去找他討了。
政……等我回來……
梁兒的房中,扶蘇坐立於案前,面容憂苦,緊緊攥著手中竹條,只見其上所書:
「無需擔憂,三月必歸,勿尋。」
……
風中,蹄音漸遠,而整面天穹也已逐漸泛起幽藍,新的一天即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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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稟軍師,西營門外來了一個女子,說是您的義妹。」
軍帳之內,有兵卒入內通報。
「義妹?」
正在獨自埋頭研究戰勢的張良一驚。
五年前他隨劉邦大軍攻破武關,授降子嬰,入了咸陽宮后便私下四處找尋梁兒的下落,生怕秦國被滅,會波及梁兒這個宮婢。
可秦已換了兩任君王,宮人全然不是當初始皇身邊的那批了,故而直到劉邦封了宮室、退回霸上,他也未能將梁兒找到。
他本已心灰意冷,猜想梁兒是始皇的女人,又身份卑微,胡亥即位時命後宮所有沒有子嗣的女子去皇陵殉葬,會否梁兒也早已遇害其中。
卻不料今日竟然會有自稱是他義妹之人前來,而他認過的義妹,唯有梁兒一人。
思及此處,他神色忽的轉急,抬頭追問:
「她有何特徵?」
病卒毫無遲疑,斂頭答道:
「碧玉年華,膚白清瘦,一襲白衣,淡雅素凈。」
「一襲白衣……膚白……素凈……」
張良淡聲重複著。
希望重燃,他應是喜出望外的,但他卻又突然疑惑了起來。
這諸多形容分明就是梁兒的形貌,可是距離上次見她已經過了十幾年了,她又怎會還是碧玉年華?
不過他再次轉念一想,當年他刺秦之時,他也確實見梁兒的容貌奇迹般的如他們初見時一般絲毫未變。
難道這世上當真會有人不老不衰嗎?
「她人在何處?」
張良又問。
他已越發急著想要看看這「義妹」是否真是梁兒,還是有人得知當年他在咸陽宮尋人之事而惡意冒充、欲行不軌。
「還在西門外,我等未得命令,皆不敢貿然讓外人進入大營。」
「速將她帶來此處。」
張良令道,卻還未等兵卒答覆,便倏的站起身來改口道:
「不……還是我親自去找她吧。」
北方還在飄雪,南方卻要暖得多。
張良僅在外衫之外披了一件單層的斗篷便走出了營門。
正是黃昏時分,天邊金燦燦的陽光普照在空曠干黃的草地上,竟莫名令得這片冬日的荒蕪有些耀眼了起來。
而在這幅畫面正中央立著的,是一襲潔白的粹羅裙,一匹純黑的汗血騎。
一白一黑,一人一馬,格外引人注目。
那女子身後背著一張包裹細緻的木琴。
她背對著他,似是在望風景,卻又讓人感到說不出的悵然和孤落。
而那年輕的身形嬌小清瘦、纖細柔弱,著實像極了當初的梁兒。
「敢問……姑娘是……?」
張良上前問道,還是不敢確定這女子是否就是她。
聽得熟識的聲音,梁兒微怔,緩緩轉過身來。
認識的人一個個死去,如今還能有機會再見到一個故人,她本是想要笑一笑的,卻發現自己五年沒有說話,能再度開口已是艱難,笑,全然做不出了。
好在,她面上雖無歡悅之色,卻也看著和順,不至尷尬。
「梁兒拜見兄長。」
她欠身,施了一個全禮。
張良瞠目結舌,原本就已經很大的雙眼如此大睜,竟險些佔了他的半張臉去。
顯然,他比梁兒要激動得多。
「梁兒!竟……竟真的是你!」
他驚喜萬分,雙手不由得搭上樑兒的肩頭,眼中甚至還有些許淚光盈出。
無論梁兒因何不老,她還活著,便是對他最大的安慰。
「好久不見,兄長別來無恙。」
梁兒眸現柔光,誠心問候。
張良卻為這一句話微微顯出了訕色來。
「無恙,卻是不再年輕了。不像你,還是如從前一般似花樣美好。」
經他這麼一說,梁兒才意識到現在的張良應是大致已有四十歲。
眉眼依舊,氣度有加,雖還俊逸,卻的確有了明顯的年齡感,不再如二十幾歲時那般靈性了。
梁兒斂下眸子,唇角輕動,悵惘悲涼。
「那又如何?心患重疾,生不如死。」
「出了何事?」
見她如此,張良瞬間肅然。
看來,她這些年過的並不好。
梁兒並沒直接答,抬眼望向了他的眼,語聲淡淡,話意卻不淺:
「梁兒本來的身份,兄長當是知道的。」
聞言,張良一震。
對……她是秦人,並且還曾是伴在秦始皇帝身邊、得過那暴君寵愛的女人。
「抱歉,若不滅秦,為兄心中的疾痛也終生難醫……」
張良垂首。
滅秦,是為報他自己的國讎家恨,雖沒有做錯,但終歸還是亡了梁兒的母國,害她一個芊芊女子要獨自承受戰禍之苦,沒了「家」,亦沒了「依靠」。
他,是對不起她的。
誰知梁兒卻是輕輕搖了搖頭。
「國之興亡不過天地之常情。兄長雖說參與滅秦,卻實未為難過秦人,梁兒怨的自然不是兄長,更非漢王。」
「那是……」
張良微滯,隨即恍然。
「項羽?」
當他問出這個人名之時,梁兒竟倏的屈膝跪地。
張良大驚,忙躬身去扶。
「梁兒!你這是作何?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