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殺母之仇
咸陽宮的南宮門處,一個身形矮小的宮婢向守衛郎官遞交了臨時出宮的令牌,而後她一路向南,直至走入了繁華的咸陽市集。
她名喚衛思。
許是因為生得小巧憐人,看似力如涓埃,所以她得了個所有宮人都極羨慕的閑職——專門負責採買。
每隔一個月,她就有機會出宮一次,為宮中的貴人們挑挑看民間有沒有什麼新奇的玩意兒可供他們把玩。
「啊!……」
衛思剛發出了半聲驚叫,就已被一隻突如其來的手臂拽入了靜僻的窄巷之中。
中年婦人的手很快便覆在了她的嘴上。
「別叫,是我!」
她定神看向那人,見是熟人,便略鬆了一口氣,安靜了下來。
當那隻手自她嘴前撤下時,她神情閃爍,微怨道:
「鄭大娘,你嚇我一跳。」
婦人冷眼睨她。
「我這不也是為你著想。若是被人發現你以採買之名出宮私會他人,那可是犯了禁忌,要被處以黥刑的。」
衛思弱弱低了頭。
「我知道的,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很小心。」
婦人並無意與這個蠢丫頭閑話太多,簡言問道:
「好了,快告訴我,宮中近日可有什麼事情發生?」
衛思答道:
「自從陛下想要立梁兒姑娘為後之意被百官駁回,他便命人耗時三個月秘密制了婚服出來。前幾日在昭陽殿以內,陛下已同梁兒姑娘私下完婚了。」
「私下完婚?」
婦人瞠目驚滯,竟是久久未能回神。
「鄭大娘……武韜哥哥的身子……可還好?」
衛思的一句問話將她拽了回來。
她斂神看向眼前這個滿心憂慮的少女,出言勸慰道:
「每日那麼多種名貴的藥材伺候著,自是不會有事的。放心,你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做我在宮中的耳目,我定然也會保守當初的承諾,照顧好你那小情郎。待你滿齡出宮,就可與他雙宿雙棲了。」
衛思一聽,笑逐顏開,彷彿明日就能與她的武韜哥哥相聚了一般,竟連那婦人是何時離開的,都未曾留意。
「大婚?」
宅院之中,一個年近花甲的男子驚愕反問。
婦人面露憤憤之色,怒道:
「哼!那個卑賤的妖女!沒資格為後,就私結連理,還真是賤人所為!」
「海內歸一,天下大定,而今又新婚燕爾……」
男子垂眸低語,復而抬眼看向婦人,面色陰冷,幽幽道:
「鄭平,暴君此刻應當心情正好。看來,你可以去見見你心心念念的長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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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子殿下,這是今晨剛摘的甜瓜,草民特送來給殿下嘗嘗……」
「殿下!您看看這些菜……」
「長公子殿下,這是草民的一番心意,望你能收下……」
長公子府的門前又是一番鬧市之景,扶蘇也一如往常,風度翩翩、淡笑著一一回絕。
見慣了宮中的冷漠人情和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面對這些淳樸的百姓,他不但從無半分躁意,反而覺得心中甚為溫暖。
忽然,遠處的牆角又現出那中年婦人的身影。
不過這一次,當他邁步向前之時,那婦人卻不似往常,非但並無逃走之意,反而還抬腳相迎。
只是那腳步走得似乎極是不易,彷彿有無限的情緒隱於其間,或期望,或感動,或隱忍,或悲戚……
「你……是何人?」
扶蘇對這個婦人好奇了幾年,如今終於得以問個清楚。
能如此近距離的與扶蘇對話,婦人眼中有些許淚意盈出,卻也努力忍著不讓淚水流下,傾身施禮,道:
「長公子殿下欲知其祥,便隨草民去一處安靜之地,草民定會知無不盡。」
扶蘇眉間凝起。
這婦人第一句話就欲拐他孤身去往無人之處,他堂堂大秦長公子,若是此婦為歹人……
婦人見他起了疑心,連忙解釋,那神情懇切,半分不假。
「公子不必多心,草民是這世間最早見到公子的幾人之一。就算草民能害得了天下人,也斷不會忍心傷公子分毫的。」
聞言,扶蘇微垂了眼眸。
世間……最早見到他的人……
那豈不是要推算到他剛剛出生之時……
難道……!
他心中一驚,竟就如此莫名的信了婦人的話,跟著她向巷子里走去。
畢竟有些事,是他從小到大都很渴望知道、卻無處可問的。
深巷之中,一處僻靜的宅院里,婦人小心的將大門反鎖,「嗵」的轉身跪地,叩首拜道:
「奴婢鄭平叩見長公子殿下!」
見她自稱奴婢,扶蘇大駭。
「你果然曾是宮中之人!」
「正是。」
扶蘇凜然,再次問道:
「你方才之意,是說本公子出生之時,你在場?」
提及此處,鄭平的面色微有悵然。
「正是……」
「你當年……是紫陽宮中的宮人?」
扶蘇的情緒開始有些失控,他從未如此緊張過。
鄭平雙眸含淚,哽咽道:
「不僅如此,奴婢……還是公子生母趙夫人的貼身侍婢。」
「什麼?母親的……呵呵……太好了!我終於見到了一個母親當年的身邊之人。」
扶蘇又驚又喜,立即雙手將鄭平扶起。
「快起來!給本公子講講母親的事!」
鄭平看向一無所知的扶蘇,越發覺得揪心。
「公子就那麼想知道夫人生前的事?」
「那是自然!」
扶蘇急切道,復又滿面遺憾。
「母親為生我難產而死,父皇認為是紫陽宮的人照料母親不周,才會致使母親早產,並將宮內所有宮人遣散降罪,以至於我已二十幾歲,卻只知道母親曾是趙國公主,其餘連她喜歡吃什麼、有何愛好全都一概不知……」
誰知見狀,鄭平再次跪下,竟還呈五體投地之勢。
扶蘇又是一驚,大為不解。
「你這又是作何?」
鄭平緩緩抬頭,卻已是淚流滿面。
「公子若是真的有心,就替夫人報仇吧!」
扶蘇駭然,雙眸不由得一瞠。
「你說……什麼?母親她……」
「夫人她……是被人害死的!」
鄭平咬牙痛哭。
聽聞母親並非正常死亡,扶蘇身形狠狠一晃,臉色霎時白了下來,吸氣道:
「你速將當年之事……一一說來……」
鄭平擦了兩把眼淚,平了平氣息道:
「當初夫人在陛下身邊很是得寵,懷上公子之後便更是盛寵至極,陛下甚至還將自己專用的湯碗賜了一個與夫人共用。可陛下身邊的侍婢梁兒卻因愛慕陛下而大為嫉妒。她仗著陛下之寵不顧上下禮儀,幾度挑釁夫人,更是在那一日跑來紫陽宮挑事,硬是說夫人錯拿了陛下的碗,非要夫人將碗還回。夫人氣不過就說了她幾句,可她伶牙俐齒,又一句不落的頂了回來。夫人有著身孕,怎可如此受得一個賤婢屈辱?奴婢看不下去,就上前欲要給她些教訓,誰知此時陛下卻突然出現,她又立即扮出一副委屈之狀。陛下以為是夫人無德欺負了她,就失手推了夫人一把,夫人便撞到了柜子上,受了衝撞,才導致懷胎七月就臨產,生出公子之後,便……」
鄭平再次淚落不止。
扶蘇甚為震撼,怔了片刻,不禁道:
「怎麼會?……梁兒……不應是這樣的人……」
他的母親怎會是梁兒害死的?這絕對不可能……
鄭平並未想到扶蘇會對梁兒這般信任,心中暗恨妖女惑主,忙又補充道:
「公子莫要受那妖女迷惑!當時,原本陛下並沒打算將宮人們驅逐,而且已經叫了夫人生前安排的乳娘來抱養公子,是那梁兒竟恨夫人至此,她上前請言,讓陛下將紫陽宮內上上下下的宮人全部撤換,令夫人身邊的一個舊人也不可留下。那賤婢不知修得何等妖術,令陛下對她言聽計從,竟真的編了個由頭按她說的做了。若非奴婢難忘夫人恩德,一心惦念公子,幾經輾轉隱姓埋名偷偷回到咸陽,提心弔膽隱於市井,怕是此時也如其他無故獲罪的人一般,早在那些偏遠的貧瘠之地凄苦一生了。」
鄭平已是這般苦口婆心,孰料扶蘇還是不信,緊鎖著眉頭嘆聲搖頭:
「不……許是有什麼誤會……我認識的梁兒向來知書達理,做事有理有據,對父皇一片痴心,更不會禍亂父皇。不然父皇也不會甘願為了她一人而棄了整個大秦後宮……」
聽到這,鄭平慘然一笑。
「看來公子還是太過年輕……公子為何不想想,歷朝歷代,後宮之中各種關係盤根錯節、爭鬥何其激烈?若非那梁兒手段非常,又怎會令一國君王放棄成百上千的權貴美人和國政利益,而去獨寵她一個無權無勢、身份卑微的小小婢子?」
此言一出,扶蘇垂下來眼帘,一時無語。
的確,一國後宮,所存有的不止是男女之情,更多的是利益權衡。
只要寵幸權臣之女,就可不費吹灰之力籠絡住多方勢力。
他的父皇並非昏君,又如何會輕易放棄了「後宮」這個唾手可得的治國捷徑,而為了梁兒一人選擇了一條坎坷難走、辛勞沉重的為君之路?
就算再是真愛,可於對子嗣都無甚感情、野心又那般大的父皇而言,專寵梁兒,就真的沒有其他原因嗎?……
見扶蘇有所動搖,鄭平便又添油加醋。
「從前奴婢就覺得那梁兒狡言善辯、行事狠絕,不似尋常,近些年又聽聞她的容顏多年未老,如此之女定是妖禍無疑,還望公子明查啊!」
「夠了!她是人是妖,本公子自有定論!……」
「公子!……」
扶蘇有些煩躁,無論如何起疑,也還是聽不得有人說梁兒是妖。
鄭平還欲再說,卻被他出言打斷:
「你既然藏了那麼久,為何不繼續躲著?還來將這些說於我聽。難道就不怕暴露行跡,招致殺身之禍嗎?」
鄭平經歷了二十幾年的磨礪,已較從前聰明了許多,她心知梁兒一事已暫時提不得,便轉而專心回起扶蘇的這一句問話:
「奴婢並非男子,也沒什麼大義可言,怕死也是理所應當的。所以才會隱匿了近三十年之久……可這幾年間,眼見長公子殿下在咸陽之內有了自己的府邸,每日進進出出,英姿昂然,奴婢便彷彿見到了當年的夫人……奴婢猶豫至今,終是覺得不可再如此愧對冤死的夫人,就算是會因此而丟了性命,奴婢也不能再讓公子繼續被蒙在鼓裡了……」
往後,鄭平又說了很多,可扶蘇卻是很難再聽得下去了。
此刻在他的腦中,就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梁兒……我的母親當真是因你而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