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雪恥
趙政怕梁兒再被趙遷的事影響,這幾日便沒有再讓她隨侍左右。
梁兒每日便只在邯鄲宮中找一處安靜的地方坐著。
有時吹吹蕭打發時間,有時做做點心幫趙政減壓。
日子過的雖是順心,可趙遷那日說的那些話,卻始終還是在她的心裡留下了一個不小的陰影。
這些天,她雖不會時刻跟在趙政身邊,但對近日發生的一些大事還是會多少有所耳聞。
聽說,趙嘉已逃入了靠近燕趙邊境的代郡,並自立為趙代王,與東邊的燕軍聯合,屯兵上谷,準備共同抗秦。
前日,趙氏族人亦是被一個不落的找出,所有沾親帶故的一共四百多口人,包括老弱婦孺,全部被坑殺於邯鄲郊外。
邯鄲趙氏也好,呂不韋也罷,都讓趙政對出於趙國的巨賈富人充滿了嫌隙。
他下令將所有家產萬貫者全族遷往人煙稀少的蜀地,數十個名門大戶一夜之間家財散盡,破敗流離。
趙國,已再無富人。
而今日,正是趙政要將趙遷流放的日子……
灼人的烈日下,邯鄲宮的宮牆上方立有一人,雖著玄衣,但其上相間的金色綉線亦十分耀眼,與他頭上那頂刺目的金冠相得益彰、相映成輝。
「大王,前趙王趙遷已帶到。」
趙政負手,任由衣擺隨意凌亂於風中,高高俯視著下方身附枷鎖跪於地上的男子。
那男子生得分外好看,眉間更是點綴了一顆小小的紅痣,令他看上去更加秀美非常。
只不過他雖衣表潔整,卻似經歷了大悲大痛,如今看上去竟是形容枯槁、毫無生氣。
頃刻,空靈的宣召之音已盤旋於宮門上空:
「罪人趙遷,為王無德,驕奢無度,累及民生。百姓悠苦,秦甚憐矣,故出兵攻伐,取而代之。秦王仁義,留其性命,現將其遷於房陵,終不得歸!」
趙遷的唇角下意識的動了動。
他生來便集了萬千寵愛,因「千」同「遷」字,故而父王為他取名「趙遷」。
他五歲被立為太子,十五歲繼位為王。
他擁有全天下最俊美的容顏和最至高無上的地位,他本以為他會一生安樂,只待尋到一個自己摯愛的女子,便可與她相守一世,就如父王和母后般。
卻不成想,當他真的找到他願與之共度餘生的女子,這女子卻冷血無情的毀掉了他的一切……
只是,他已那樣恨極了她,可為什麼還會這般思念於她?
趙遷仰面嘆息,見趙政正轉身要走,他急忙開口道:
「大王請留步!」
趙政止步,回頭看他。
「你還有何要說?」
趙遷眼中隱有氤氳浮出,語氣儘是懇求。
「可否……讓草民再見梁兒最後一面?」
趙政的眉骨很高,將一雙深邃的眸子隱在一片暗色的陰影之中,令人絲毫看不出他的神色,就連他的語氣,亦是淡的沒有一絲起伏。
「你已在她面前說出那般傷她的話,寡人不會再讓你見她了。」
言畢,趙政轉身,甩袖離開,再不給他機會多說一句。
只有愛得徹骨,才會恨得刻骨。
趙遷,寡人又怎會讓你再見到她?
「你最近吃的很少。」
午膳時,趙政眼見梁兒半天也不夾一口菜,他俊眉微蹙,滿心憂慮。
梁兒垂眸,淡淡道:
「許是……沒什麼胃口……」
趙政微微一嘆,越發擔心。
「是不是病了,一會我讓太醫令來給你看看。」
梁兒低下頭,她所憂心的事無法與趙政說,就算太醫令來了也是無用。
「不必了,又不是什麼大事……」
誰知趙政竟收了憂色,抿唇一笑,逗她道:
「怎麼不是大事?吃這麼少,如何能生養出小公子來?」
梁兒看向他,努力的扯出一個笑顏來。
趙政這麼想讓她開心,他的好意,她應該領下的。
用完了膳,趙政便又去處理政務了,臨走還不忘將太醫令召來給梁兒看診。
莫然死後的新任太醫令名叫夏無且,很是年輕,不過二十齣頭。
他是趙政一手提拔起來的。
聽聞他祖上本是周朝末年的名醫,無奈幾代衰敗,到他這一輩才終於又有了些行醫的天賦。
可惜家族已遠離王室太久,他只得從民間的大考一路晉陞,終於憑藉一己之力進入了太醫院。
趙政早就打算棄掉莫然,便一直暗中考察新人,最後將這夏無且破格提至了太醫令的高位。
「梁兒姑娘身體並無大礙,只是心中有些鬱結,故而影響了食慾。若是無事,平日可多出去走走,看看風景,轉換一下心情,或許胃口就會好一些了。」
夏無且頭戴官帽,身著灰衣,相貌中等,一臉和善。
雖是身居太醫院的最高官職,卻也並不以為宮婢診治為恥。
「多謝大人。」
梁兒欠身一拂,不失恭敬。
太醫令直接服務於秦王,可以說,他的手中掌握著秦王的性命,他若不忠,秦王便難活。
趙政選擇了夏無且任此職,就說明他定是足夠可信的。
夏無且見梁兒深得大王寵幸,還能做到如此謙遜,亦是也對她生了幾分好感,淡淡一笑,道:
「行醫治病,乃是在下職責之所在,姑娘無需言謝。倒是大王對姑娘的情誼甚切,著實令在下感動。」
梁兒一頓。
片刻,她緩緩抿唇。
是啊,趙政每日政務那麼繁忙、那麼操勞,還那般關心她,她又怎能讓他擔心,拖累於他?
那未來之事,歷史已定,再是憂心也改變不了。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在這自哀自憐,還累得趙政牽腸掛肚呢?
倒不如活在當下,好好珍惜與他在一起的每一日,也可讓以後少些遺憾……
思及此處,梁兒起身與夏無且告辭,她即刻去了溫明殿,卻見趙政並不在此。
她尋了個內侍問了趙政的去處,得知他正在洛華池。
梁兒疑惑,處理政務怎麼會去洛華池?
靠近洛華池時,便已能看見趙政立於亭中的背影。
梁兒會心一笑,只想快些走去他的身邊。
守衛的禁軍見來人是梁兒,便也未加阻攔,直接將她放行。
趙政聽到聲音,回頭時,竟見梁兒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後,正揚著小臉對著他嫣然淺笑。
趙政一滯,還未開口,便忽聽有人大叫:
「妖女……妖女!……」
梁兒的笑意僵在臉上,低頭尋聲看去,見趙政身前竟是跪有一人,只不過方才被趙政擋住,故而她並未注意。
而那人四十多歲,面上有大把的鬍鬚,看著十分眼熟,梁兒卻想不起究竟是在哪裡見過。
「住口!」
趙政怒喝。
可那個人儼然是被嚇傻了,竟然不理會趙政的呵斥,還一邊圓睜著雙眼不停的喊著「妖女」,一邊連滾帶爬的調頭就要跑,卻被守在亭前的禁衛攔回,趴在地上瑟縮不已。
「他……是誰?他口中的妖女……是我?」
梁兒滿面不解,側頭問向趙政。
這亭中僅有她一個是女子,那麼「妖女」也定是在叫她了。
「梁兒……」
趙政眉目糾結,正不知應當如何與她說,忽然遠處又有幾人被禁衛拖著過來扔入了亭中。
他們一進來便低著頭連連叩拜,大叫著「饒命」。
可還沒叫幾聲,就聽見身後有人在叨念「妖女」二字。
幾人回頭看去,見是舊友,便更覺得心裡慎得慌,齊齊扭過頭抬眼看向前方,霎時皆是目瞪口呆、大驚失色。
眼前的玄衣男子高大挺拔、氣宇軒昂,眉眼與幼年的質子政多有相像,想來必是秦王無疑。
而他身邊那個白衣女子,膚白瑩潤,清秀素雅,面容更是與當年質子政身邊的婢子梁兒一般無二!
二十一年已過,她的相貌怎麼可能絲毫未變?
「……妖,妖女……」
「妖女……你……你是妖女……」
幾人瞠目結舌,全都驚恐的看著她大叫「妖女」。
梁兒秀眉緊鎖,仔細瞧向這些人的臉。
他們都是四五十歲,臉看著都很眼熟,卻全都蓄著須,辨不清原本的樣子。她無論如何也憶不起何時見過他們。
「你們為何叫我妖女?」
梁兒想要問個究竟,畢竟沒有人想要背負「妖女」之名。
可她話音還未落,就覺身旁一陣冷風帶起懾人的銀光,僅轉瞬,方才那幾人便僅剩下一個還怵然立著,其餘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均是一劍斃命。
「政!」
趙政面目猙獰,殺氣騰騰,有如來自地獄嗜血的魔鬼,若非梁兒及時擋在前面抱住了他的胳膊,剩下那一人恐怕也早已沒命。
梁兒從未見趙政親手殺人,並且還轉眼就是幾條人命。
她驚恐的看著他,想要知道他會如此失常的原因。
「他們究竟是何人?為何全都叫我妖女?」
趙政垂眸看向她,眼中顯出錯綜複雜的幽光,失了血色的唇微微顫抖,卻終是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二……二十年容貌不改……除了妖女……還會是什麼?……」
聽見身後那人顫巍巍的開了口,梁兒一頓,悠悠轉身。
「二十年……?」
她凝眉重複。
二十年前……她應是在朱家巷……
她怔住,雙眸瞪得滾圓,視線掃過倒在地上的幾人,又瞥眼看向跪在那裡、抖如篩糠的那人。
八個人……剛好八個人……
梁兒的眼前逐漸模糊,頭亦是嗡嗡作響。
她只覺呼吸愈發不暢。
恥辱,哀痛,憤恨……一瞬間全部交織在一起充斥了全身的血液。
趙政見她似是回憶起了過往,急忙慌張的將她緊緊抱住。
「不!不要想!什麼都不要想!……閉上眼,站在我身後,讓我來……」
然而他的話還未說完,卻見梁兒已滿面淚痕的從他懷中掙出,稚嫩的雙手亦是將他手中的泰阿劍一併奪下。
趙政怔住,眼看著那個纖細瘦弱的身影,只手提著寶劍,艱難的踏在鮮血之上步步向前。
她顫抖著,終是用力將劍刺入了那人的身體,竟沒有半分猶豫……
趙政緩緩閉眼。
……他不想讓梁兒這樣的……
那些畜牲的血,怎配染在梁兒的裙上?
他本是有意背著梁兒處理此事,才沒有選在溫明殿,而是來了洛華池。
可又為何她會突然出現?
為何,會變成如此?……
忽然,泰阿落地的脆響將趙政驚醒。
只見梁兒身形搖晃,就那般好似被人抽去了身骨,軟軟的癱倒下去。
趙政大驚,忙上前將她扶住,抱了回去。
榻邊,趙政緊蹙著眉頭望著梁兒蒼白的睡臉。
夏無且說她受了刺激,但身體並無異樣,睡上一兩個時辰自會醒來。
可現在已經日落西山,她為何還未清醒?
就在趙政準備喚人再去叫夏無且時,梁兒的睫毛終於動了動。
「梁兒!……」
聽到趙政喚她,梁兒努力掀了掀沉重的眼皮,睜眼間,竟有一滴淚同時自眼角滑落。
那淚就如同滴在了趙政心上,瞬間將他的心打濕了大片。
他心中一緊,面上卻仍是儘力揚出了一抹溫暖的笑來。
「睡了這麼久,餓么?」
梁兒疲憊的望著趙政那雙分外溫潤的眼,淚,禁不住的湧出。
趙政心疼不已,俯身將她擁入懷中,滿富深情……
梁兒,再黑的夜,也終會過去,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