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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木秀於林

  很快,蒙獒攻佔趙國晉陽的消息便傳到咸陽。


  舉國皆道他們的蒙大將軍寶刀未老。稱上一次不過是信陵君運氣好,才僥倖以五敵一,勝了那一次。


  趙政在呂不韋的建議下,令蒙獒到此為止即可,無需再向東進。


  然而蒙獒剛回到咸陽不足一月,就收到了晉陽叛亂的消息。


  於是他只好再次帶兵風塵僕僕的跑了一趟。


  其實戰國時期各國相互攻伐,很多城池今日是這一國的,或許明日就是那一國的了。身在邊城的人,往往並不會太過介意自己實際歸屬哪國。


  可此番晉陽竟然剛被秦軍攻佔,就這麼快發生叛亂。想來這些趙人也是真心恨秦人入骨,一天也忍不了自己的家鄉被納入秦國的版圖。


  叛亂很快被平息,可蒙獒卻需要在晉陽留上一陣子,以穩定局勢。


  呂不韋作為蒙獒的對頭,及時的抓准了時機,命蒙獒駐守晉陽時需滿一年方可反秦。


  如此一來,他便能清凈個一整年,可以少一個政敵在咸陽每日讓他費神。


  冀闕之上,呂不韋立於大殿中央,百官之首。


  「大王,以臣之見,我大秦若要東出,便只有趙國這一條路可走。然趙國廉頗雖老,卻依舊能戰,始終都是我秦國東出之患。」


  「以仲父之見,當如何是好?」


  趙政穩坐於高榻之上,望著呂不韋的神情滿是恭敬。


  「臣確有一計,只是不知綱成君蔡澤可否願意走這一趟?」


  在呂不韋身後的蔡澤聞言倐的抬頭看向他。這呂不韋多年來一直表面與他交好,實則卻總在暗中與他較勁。


  不知此番呂不韋突然沒頭沒腦的將他推了出去,又是出於何種目的?

  蔡澤從百官中走出,行至呂不韋身旁,直言問道:


  「相邦大人此話何意?」


  呂不韋轉頭看了一眼蔡澤,復而對趙政說道:


  「大王,臣以為,若要拿下趙國,需做兩件事。第一件是將廉頗從趙國除去,第二件則是合燕攻趙。」


  聽到「合燕攻趙」,眾大臣皆面面相覷,都在心裡默默計較這件差事究竟是有多難辦。


  趙政卻是聽到了興頭上,像個孩子一般,眸光閃爍,急急追問:

  「如何除去廉頗?又如何說服燕國與秦聯合?還請仲父詳細說來!」


  呂不韋淺笑,緩緩道來:


  「廉頗耿直遠近聞名,找個機會派人離間他與趙王的關係倒不是件難事。」


  他又轉向蔡澤,眸光炯炯。


  「這難就難在遊說燕國上……」


  蔡澤也轉頭看向呂不韋,二人就這樣莫名其妙的在殿中對視了片刻。


  終於趙政忍不住開口:

  「咳!綱成君?」


  蔡澤見趙政喚他,便恭敬對趙政深施一禮。


  「大王。」


  趙政繼續道:

  「寡人大致明白仲父的意思。綱成君本就是燕國人,若由你去遊說,想必會比較容易成事。」


  復而看向呂不韋。


  「仲父,寡人說的可對?」


  呂不韋也施了一禮。


  「大王英明。綱成君出自燕國,極具辯才,在秦國做客卿十餘載,甚至還曾是我大秦相邦。無論是才能還是身份,遊說燕國都非他莫屬。」


  聽到此處,趙政身後的梁兒似乎終於聽出了些端倪,隱約猜到了呂不韋的意圖。


  蔡澤這人其實很是有趣。


  諸子百家,凡為政者,習帝王術,皆想要求個高位強權;並且有能力達到此位置的,誰都希望能夠盡量維持的長長久久。


  而蔡澤卻難得是個身懷大才、又十分膽小的。


  他曾長篇大論、侃侃而談,以「日中則仄,月滿而虧」的道理誆得秦昭王的一代名相應侯范雎自請卸任。


  他取而代之成為了秦相。


  卻只因聽到有人說他幾句壞話,便害怕自己會因此被人陷害而丟了性命。


  結果只做了幾個月的相邦,就稱病送還了相印。


  儘管如此,秦昭王還是念他之才,封他為「綱成君」,讓他繼續留在秦國做客卿。


  顯然,這蔡澤是個保命派,卻又放不下大把的權勢榮華,同時還是個極有才華的能人。


  想他近些年弄了個不大不小的郎中令來當,也是因他這副拿不起、又放不下的性子。


  郎中令這個位子於他而言恰到好處。既可以站在高處,又可隱於群臣之中;既有面子,又可安身。


  可他這般花心思東躲西藏,呂不韋還是忌憚他的才華,趁這個機會將他拎了出來。


  燕國深知「趙國滅、便六國滅」。又怎會輕易與秦聯合攻趙?


  此事若非有身懷大才者不能為之。


  蔡澤雖出身燕國,卻十幾年來都在為秦國謀事。秦縷縷蠶食燕國,於燕而言,不知他算不算是個「漢奸」?

  若是燕國讎視於他,合燕之事便更是難上加難。


  而且一旦蔡澤出使燕國,就必須成功,如若無功而返,秦人必會說他以燕人的身份去遊說燕國,未盡全力,不利於秦。


  如此,他在秦國也別想舒舒服服的繼續混下去了。


  呂不韋這番安排,就算蔡澤能力登天,遊說成功,安然從燕返秦,恐怕以他那受不得驚嚇的性子,也會遞上辭表,安心回家做個閑人綱成君。


  蔡澤杵在殿中間,心裡暗罵呂不韋此招歹毒,面上又只能順從的跟趙政躬身請命,硬著頭皮準備出使燕國。


  聯燕攻趙之事剛定下來,便有一人被舉薦入秦。


  此人便是韓國水工鄭國。


  當然這個「水工」不是工人的意思,而是韓國專管水利事務的官職名稱。


  他此時已因成功治理了滎澤水患和整修鴻溝之渠等水利工程而聞名天下。來到秦國便是為修建在兩千年後也依舊大名鼎鼎的鄭國渠。


  鄭國為秦國設計的是一條灌溉渠,全長三百多里,涇水河水質含沙且具有肥效,可用以灌溉和改良土壤。預計完工後可灌溉土地四萬餘頃,使糧食翻倍增產。


  若鄭國渠建成,秦國便會有更加充足的糧草用以吞併六國。


  呂不韋和趙政對這個設計都非常滿意,哪怕這會耗費大量人力物力,還是毫不猶豫的勒令即刻動工。


  而與鄭國渠幾乎同時動工的,還有位於驪山北麓的趙政的陵墓,亦是後來的秦始皇陵……


  這一日,煙雨連綿,往來行走的宮人少了許多。


  鳳凰池邊,梧木亭中,

  一白衣少女坐於琴前,專註的撫著琴。


  她每日都來這裡練琴,琴藝已然進步了許多。


  只是限於她手中的那張琴太過破舊,她的琴音始終都好似悶在那處,無法奏出暢快淋漓之感。


  「這不是梁兒嗎?你還真是毅力了得,竟能做到日日都來練琴,當真是風雨無阻。」


  梁兒被人突然打斷,嚇了一跳,忙收了琴音。轉頭見是田堯,立即手忙腳亂的跪拜施禮。


  「奴婢叩見田美人。」


  然而梁兒低頭在地上趴了許久,也未聽見田堯叫她起身,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預感。


  田堯定定的站在梁兒身前,垂眸看著這個給她施著跪拜大禮的宮婢。


  這女人看起來跟自己年紀相仿,長相身材並不突出,也未聽她在大王面前說過什麼討喜的話。


  怎麼看都只是一個普通宮婢的資質。


  若非要挑出個她的長處來,便只有她那一雙手還算靈巧。


  華陽太后和帝太后都很鍾愛她所梳的髮式,時常讓她過去梳頭;她還做得一手好點心,據說大王千里迢迢尋她回來,也是因為想念她的廚藝,如今大王更是只吃她做的點心,只喝她熬的湯。


  田堯曾經也想嘗嘗梁兒的手藝,想看看究竟是怎樣的味道,會讓大王流連至此。


  可大王卻一口回絕,說梁兒做的東西,只他和母后可食,旁人碰不得。他說這話時雖是笑著的,可語氣卻不容反駁。


  那一刻,田堯便生出了醋意來。


  什麼叫「旁人碰不得」?這宮婢做的東西就那般精貴?


  大王竟還讓她住進瞭望夷宮寢殿,又進了冀闕大殿。


  日日相伴,朝夕相對。


  大王看似極寵各宮夫人美人,實則細想,又有哪一個可以勝過這宮婢所得的寵愛?


  她一無所長,大王就讓她去學琴藝歌舞。


  憑什麼?

  就憑這一雙巧手嗎?


  田堯眸光盯在了梁兒覆在地面上的那雙素白的手上。


  心中瞬間煩躁異常。


  田堯一腳踩上了梁兒的手。


  那一腳,匯聚了田堯幾月來全部的嫉恨。


  梁兒痛到連身體都在顫抖,卻沒有叫出聲來,只硬生生的忍著。


  田堯見她這般疼痛也開口不求饒,便一股無名火更盛之前。


  田堯給身邊侍婢使了一個眼色,那侍婢便惡狠狠的使了吃奶的力氣踩向梁兒的另一隻手。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梁兒深知自己在咸陽宮這段日子太過惹眼,遲早要招來禍事。


  她只是一個卑賤的奴婢,又如何反抗得了?


  梁兒緊緊閉著眼,額頭滲出冷汗,身體抖得愈發厲害,雙手的疼痛幾近麻木。


  許久,田堯總算是心裡舒爽了些,鬆了腳道:

  「哼!還是個硬骨頭。」


  梁兒被折磨的已無多少力氣,伏在地上虛喘著。


  「不知……奴婢是何處……得罪了田美人……竟讓美人這般……動氣……」


  田美人白了地上慘兮兮的梁兒一眼。


  「一個賤婢要學琴,想要做個伶人也就罷了,竟還恬不知恥的在梧木亭練琴,這般招搖,是要做給誰看?」


  梁兒答話有氣無力。


  「美人誤會了……是……是大王……命奴婢來此練琴的……」


  「你不配!」


  田堯一聽梁兒提起大王,便更是激動起來。


  「大王允你在此練琴,不過也就是心血來潮罷了!若你再敢來此招搖,本美人必見一次踩你一次!」


  雨,還在下著。


  回到望夷宮的梁兒並未多言。


  午膳時,梁兒為趙政端起湯碗,才發現自己的雙手依舊顫抖不已,竟連小小的一碗湯也端不住了,險些將湯濺在趙政的錦袍上。


  「大王恕罪!」


  梁兒連忙跪地請罪。


  趙政卻無任何錶情,只淡淡吩咐內侍:


  「換一個人來。」


  被遣出門外的梁兒低頭看著自己紅腫不堪的雙手,又想到趙政不聞不問的神情……


  所謂槍打出頭鳥,以趙政的早慧,他必然知道如此厚待她定會讓她招人記恨,為她惹來諸多禍事。


  趙政什麼都不問,說明他早知事情原委。


  要麼,


  她只是一個侍婢,趙政覺得無需為她跟美人翻臉。


  要麼,


  趙政另有想法,而她也在他的算計之中……


  梁兒這樣想著,百般凄涼油然而生。


  難道趙政大費周折不遠千里將她尋回,就只是為了讓她做個宮廷內戰的炮灰嗎?

  梁兒腦中那個幼年趙政還依稀可見,無論如何她也想像不出趙政會有拿自己當靶子使的一天。


  次日,梁兒並未在梧木亭練琴,而是去了上林苑的竹林。


  經過一晚,梁兒上過葯的手已經消腫了些。只是依舊無法撫琴,她只能置身竹林中合眼感受琴譜,這也算是一種習琴的方式。


  誰料趙政得知她沒有去梧木亭練琴,竟勃然大怒。


  「昔日寡人是如何吩咐你的?是否寡人待你太好,你竟敢忤逆寡人?」


  梁兒跪在地上,沒想到趙政竟會為這麼個小事就突然發作,著實嚇得不輕。


  「大王息怒!奴婢是因為……因為昨日田美人說不準奴婢再去梧木亭……」


  「啪」的一聲,

  趙政竟揮手摔碎了一個玉爵,那玉爵就碎在梁兒腿邊,驚得梁兒不敢再言。


  「寡人只問你一句,這咸陽宮內,究竟誰是大王?」


  梁兒倒吸一口涼氣,意識到自己失言,伏於地上,恭敬道:

  「奴婢知錯……」


  所謂伴君如伴虎。


  梁兒不知是否所有君王都像趙政這般喜怒無常,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反應也會大的如此驚人。


  他果真不再是她記憶中那個倔強直率的小男孩了,今後說話做事必須要認真思量,仔細斟酌才行。


  第三日,

  梁兒硬著頭皮回了梧木亭,果然又遇到了田堯。


  田堯高昂著頭,一臉鄙夷:

  「你還真是厚臉皮,看來今日定是要將你這雙手廢掉,你才看得清自己的身份!」


  廢掉?梁兒大驚,這田堯瘋歸瘋,怎能連累她賠進一雙手去?

  這事,就算趙政不管,她自己也要想辦法自保了。


  只是瞬間,梁兒心中便有了計較。


  侍婢們將梁兒牢牢按在地上,田堯剛要抬腳上前,便聽梁兒大聲道:

  「梁兒區區宮婢,蒙大王厚愛獲准習琴。自知學習時間過短,琴藝實在不堪,卻要每日在梧木亭大庭廣眾之下撫琴練習,此事著實有些說不過去。美人若心中實在不悅,這一腳大可再次踩下去解恨,哪怕是廢了奴婢這雙手,奴婢也毫無怨言。只是奴婢如此作為,皆是奉大王之命,奴婢難以違抗,望美人三思而後行,勿要搏了大王的意才是。」


  「哈哈哈哈哈!」


  田堯聞言大笑。


  「你少拿大王唬我!兩日前的事大王不是也沒過問嘛。你不過就是個尋常奴婢,大王根本不在乎,又怎會因為你受點小小的教訓而懲罰於我?」


  然而梁兒目光堅定,言辭鑿鑿:

  「那日大王沒有責怪美人,是源於大王對美人的寵愛。然而美人若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視大王的旨意於不顧,大王遲早震怒。若到那時,怕是局勢再難挽回。大王已立夫人三人,美人五人,奴婢勸美人要多為自己的將來打算,切不可意氣用事!」


  後宮從來不缺女人,這點生於齊國宮廷的田堯再清楚不過。


  梁兒這是在提醒她,與其針對一個身份卑微的侍婢,惹得大王生氣,還不如把心思花在如何讓自己能長期受寵上。


  田堯無言以對,只得恨恨離開,再不來梧木亭招惹梁兒練琴。


  此事在後宮傳開,雖不是什麼大事,卻也讓眾人對梁兒另眼相看。


  能得大王如此看重的人,果非等閑。


  梁兒本以為,田堯日後不會再來找她麻煩了,卻不曾想到,那田堯是個從小被嬌慣壞了的,長到十五歲第一次吃了個啞巴虧,還是虧在了一個卑賤的宮婢身上。她恨極了梁兒,百般尋著機會,要除掉這個讓自己在咸陽宮丟盡顏面的宮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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