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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此間之事

  1.

  「我們回來了。」剛剛進門,我還沒來得及出聲,瑛就很積極地跑進了屋子裡面。


  「啊,小瑛,歡迎回來。」正在裡間廚房忙碌的平野夫人,抬起頭來看著活潑的瑛,欣喜地迎出來。


  「辛苦你了。」我看著很欣喜的平野太太:「今天很開心吧。」


  「誒,是······」平野太太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盡然是掩飾不住的笑意。「讓慕笙大人見笑了。」


  我看著這個平日里那般祥和的中年女性,總是彰顯著歲月沉澱下來的波瀾不驚,有條不紊地處理自己所見的一切,而今天,這份平靜在欣喜之下是怎麼也保持不住了。


  這種感覺真是無法言清,這些年來,生活上幾乎沒有往來,對彼此的感受也大多一無所知,情感上的聯繫僅僅靠著單調的電子信號維繫,電話里還沒有推心置腹地長篇話語,也許僅僅是一聲問候,或者是彼此生活中的一些雞毛蒜皮。


  按照事物不留情面的新陳代謝,按理說,彼此已經不是你所熟知的那個人了,早就應該已經漸行漸遠才對。


  可是就是懂啊。


  彼此就是知道啊,沒有描述,沒有長談,僅僅是闊別重逢后對視的第一眼,就把歲月早就把對方經歷和心意,鐫刻在和記憶兩相對比的不同之處,瞭然於胸了。


  這就是親情么?與其他需要維護的關係不同的,所謂親人之間在這個世界上理所當然的聯繫。


  我搖了搖頭,心中暗自嘆息,對於他人來說的理所當然,對我來說著實有些不講道理。


  至少,相比起眼前興高采烈的平野太太,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可以為我亂了分寸的母親了。


  如果,夢中那個經常為我講故事的溫柔婦人,能夠陪伴我至今的話,她大概也能一眼看穿我自認為所謂成熟的心智吧。


  想到這裡,雖然和所謂的平野君素未謀面,但是我卻微微地升起了嫉妒之情。


  情緒複雜的我向平野太太點了點頭,轉身向著客廳走去。


  瑛興沖沖地沖向廚房:「平野太太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么?」


  平野太太溫和地搖搖頭,正準備拒絕,結果我清冷的聲音從客廳里傳來:「瑛,不要擾亂平野太太的工作,過來吧。」


  似乎是聽出了我不尋常的語氣,兩人的表情有些錯愕,但是知性的兩人很快反應過來,瑛露出歉意的微笑,在平野太太瞭然的眼神中,退回到了客廳里。


  平野太太稍微遲滯了一下,搖搖頭繼續回到廚房的工作裡面去。


  瑛走進客廳,輕輕地關上了拉門。


  正在看書的我沒有什麼表示,只是默默地專註於自己手中的書本,彷彿沒有察覺到少女的存在一般。


  少女乖巧地沒有出聲,只是輕輕走到茶桌邊,將桌上的茶杯連著托盤端起來,走了出去。


  不一會,少女步伐平穩地端著托盤迴來,茶壺裡面添滿了茶水。將托盤放到桌子上后,少女坐到了我的對面,托著香腮,也不說話,僅僅是眨著眼睛看著我。


  「······怎麼了。」也許是被少女無聲的凝視盯得渾身不自在,或許是根本無心書籍。我打破了沉默,從書本里抬起頭,口中充滿了認輸和妥協的語氣。


  「嗯哼,沒什麼,只是覺得安靜一點,哥哥想事情會更快地想明白吧。」少乖巧地倒了一杯茶遞過來:「來,請用茶。」


  我面無表情地看向帶著無辜微笑的少女,心中儘是無可奈何的無力感,相比起最近越發顯得情緒化的我,少女憑藉敏銳的觀察力反而將我的情緒洞察了個通透,而這種無辜嬉笑的緩和方式,讓人本來想要發泄的無名煩躁,充滿了著力疲軟的無力感。


  「嘁……」嫌棄了一息剛才幼稚的自己,我從少女手裡接過茶水。


  「謝謝了。」


  2.

  平野厚有些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現在的形象。


  淺色系的休閑服上到處是泥漬,明顯是滑倒造成的痕迹從屁股一直延伸到後背,衣袖和褲腿上有輕微的豎條狀划痕,原本整齊的頭髮變得凌亂,甚至間雜著泥土和樹枝。


  舉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臉,火辣辣的感受證明了上面擦傷的存在。平野厚默默地盯著左手裡造成這一切的「元兇」——一隻已經粉身碎骨了的蟬。


  無語地捂住自己的臉,平野厚在思考回家去怎麼解釋。


  本來自己心情有些複雜地向山下走去,感慨著已經不再熟悉的風土人情,這時在鳥居旁的灌木叢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一個毛茸茸的「糰子」從灌木叢裡面鑽了出來,抖動了一下褪去了身上的枝條,伸了個懶腰后,睜著機警的大眼睛盯著注意到它的陌生人。


  「喵~」


  看著盯了自己一會兒,就沒了興趣的貓,平野厚好奇地看著它靈活地爬上樹枝,機敏地盯著前方。


  「啪。」一聲脆響后,樹上的一樣東西被拍了下來,還沒等它掙扎過來,貓已經從樹上躍下,將它牢牢地撲在爪下。


  「是蟬啊。」看著貓正在玩弄的可憐的昆蟲,平野厚才意識到,鄉村又到了蟬聲陣陣的季節。


  多久沒有在意這些曾經的樂趣了?平野厚不知道,只是記得去了城市以後,彷彿被都市的喧囂繁華侵佔了內心,那個曾經流連山水間的淳樸少年,就沒有在意過周邊的花草樹木了。


  被摧殘了一會,掙扎的蟬漸漸沒有了動靜,而面對失去了活力的玩物,貓彷彿也失去了興趣,扔下蟲子走了。


  看著已經殘損不齊的蟲子,這個自己曾經無比熟悉的生物,現在卻只記得大概的模樣了。


  是什麼樣來著?平野厚盯著蟬鳴陣陣的樹冠高處,年幼而矯健的自己也在這枝葉間獲得過寶貴的歡樂和滿足。


  鬼使神差地,平野厚走向了一棵走勢相對好的樹,向上爬去。


  時光的改變是顯而易見的,相比起年幼時輕鬆地攀爬,更為修長的身材,反而讓手腳的協調更為困難,手要承擔已然是壯年男子體重的重量,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但是平野厚沒有放棄,咬著牙慢慢地爬上了樹的主冠,在記憶中,最粗的枝幹根部,是蟬最喜愛的駐足點。


  果然,當平野厚爬到了目的地時,熟悉又陌生的蟲子,正靜靜地趴在那裡聒噪長鳴。


  伸出左手測量了一下,手臂的長度不夠,平野厚試圖將身子向左側伸出一點,然而就在抓住蟬的一瞬間,腳下一滑的平野厚從樹上摔了下去。


  儘管有樹榦的摩擦減緩了墜落的速度,著地的一瞬間,後背依舊感受沖昏理智的震蕩,受到衝擊的軀體暫時失去了活動的能力,頭腦不清,全身肌肉緊繃甚至難以呼吸。


  等到意識恢復,平野厚坐起來,看著自己狼狽的樣子,不禁苦笑,從來沒有摔得這麼慘過。也是,比起年幼的孩子,壯年男子體重的衝擊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說到底,連自己本身都已經改變了。


  扔掉自己手裡已經在跌落過程中死掉的蟬,平野厚苦笑著嘲笑了自己一聲,向著山下走去。


  「我回來了。」平野厚還在玄關換鞋,平野太太就從廚房裡迎了出來。


  「歡迎回來······哎呀,怎麼弄成這樣。」看著狼狽的兒子,平野太太心疼地摸了摸臉上明顯的擦傷:「傷得嚴重么?」


  「不,沒有關係。」悄悄躲開母親的手,平野厚有些不安地側開視線。


  「是么,真是太好了。」平野太太放下心來,寵溺地看著自己的孩子:「醫藥箱我拿到你的房間去,你先去換衣服吧,別再慕笙大人面前失禮了。」


  「······是。」


  平野厚低著頭快步走開了,腳步慌亂得如同逃跑一般。平野太太覺得有些奇怪,不過只是微微地搖搖頭,便笑著釋然了。


  關上房間的門,平野厚從行李箱里拿出幹勁的衣服換上,有些疲憊地躺在柔軟的床上。床單上散發著剛剛洗滌后留下的清新氣息,絲毫沒有想象中在櫥櫃里堆置過久后,產生的陳舊腐朽的味道。


  這種無微不至地照顧和體貼,不管什麼人,都會為此感到溫暖和心安吧。


  平野厚的心中流過一絲暖流,嘴角浮現出滿足的微笑,自己完全可以構想母親懷著期待的心情,為即將歸來的自己準備一切的場景。


  可是,心中像是打開了一扇陰冷的門,深處呼嘯出的寒風把那些許的溫情撕扯得一乾二淨。


  每當體會到父母的關懷時,自己就會回想起,當年自己無力地躺在病床上,眼睜睜看著父母為自己焦頭爛額,還要強撐堅強給自己希望的模樣。


  簡直如同夢魘般,愧疚感和無能為力的恐懼感,幾乎將自己吞噬。這種壓抑感讓自己孤身來到都市,自己打工,自己生活,自己逃避了近十年······然而當自己忍受寂寞以為自己已經足夠成熟,可以回來面對這一切后,卻發現所謂的成年人,在這個幽靈面前不堪一擊。


  煩悶的心情讓平野厚不想再在房間里待下去,他走出了房間,然而當他剛到樓梯口時,便在轉角處遇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剛才在山上遇見的少年。


  「原來,你就是平野君啊······」少年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伸出手,用帶著笑意的語氣說道:「我是杜慕笙。」


  3.

  「誒?你們之前已經見過了?」廚房裡,平野太太顯得很驚訝。


  「是啊,今天在山上的時候碰到了。」瑛顯得很興奮,好奇地向平野厚問各種問題。


  「那個,一會兒再聊吧······先失禮了。」平野厚突然站起身,向瑛說了一句后,就向著廚房走去。


  「我來吧······」


  「啊啦,想要幫忙么?」平野太太顯得很開心,但是卻拒絕了:「雖然我很高興,但是今天這種情況,還是媽媽自己來比較有心意哦,快回去坐著吧。」


  「是啊,男孩子就應該好好地期待著比較好呢。」瑛也在一邊幫腔道。


  「是······這樣么?」


  我默默地注視著被按在椅子上的平野厚,方框眼鏡內后的眼神飄忽,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晚飯很快做好了,從擺盤到搭配,都體現出了極致的用心。平野先生也從外面回來了,帶回來了一些新的私人用品。


  「開動前,先歡迎平野君回家。」


  「歡迎歡迎。」不知道是看著桌子上的一大堆美食,還是出於本身的熱心,瑛顯得格外興奮。


  「謝謝。」平野厚顯得有些靦腆,但是眼睛里還是散發出開心的光。


  「吶,平野大哥哥,以前沒有見過,只是聽平野先生他們說起過,今天在山上見面時都不知道是你,沒有和你一起玩呢,以後一起去後山吧。」似乎找到了一個有共同話題的人,瑛對兩人在後山的交談念念不忘。


  「誒······好。」平野厚楞了一下,還是點頭答應了。


  「呵呵,說起來,厚你小時候經常去後山玩呢,總是抓一些蟲子回來。」平野太太回想起以前的事情,帶著回憶的語氣感慨道。


  「誒,是。」平野厚似乎並沒有什麼共鳴,依舊是平淡中顯得小心翼翼的語氣。


  「生活上還順利么?」


  「飯菜還合口味么?」


  ······

  我默默地看著一家人,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淡化,以免打擾他人的重逢。


  平時電話里難以說明的關切,見到本人後終究是忍不住了,平野太太在飯桌上一改平時溫文淑婉的形象,如同尋常母親般問東問西······明明很多顯而易見的問題,卻還是如同不確定般地小心翼翼。


  我一向對絮絮叨叨的人沒什麼好感,因為總是覺得太多的問題總是在浪費時間,然而當我看著眼前不停提問的平野太太眼神中的愛意時,才明白這一句句看似嘮叨的問題,其實是滿滿的不需要回答的關心。


  人生一點一滴的厚重和感慨,不就是在這一啄一飲之間的慢慢沉積么?當我們為了人生奔走時,總以為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來自遙不可及的理想,可是細細想想,大多數的無奈和妥協,都是來自於平淡的生活里。


  很多人刻意接近你,用盡華麗的辭藻想要表達感同身受的感情,因為你們的關係來自於你的價值,當你的價值讓人失望時,再感徹肺腑的言辭都會變成空洞的辭令。而家人最關注的,就是你的悲歡還有衣食住行。


  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氛圍,從來沒有。


  看著對母親詢問漫不經心的平野厚,和先前同出一源的無名火漸漸在我的心裡升起。


  我站起身來的聲響打斷了家人的敘舊,其他人才發現在他們談論之時,我已經吃完了自己的食物。


  「我吃好了。」我沒有什麼表情,離開了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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