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請恕小女子無禮
張遠心說怎麼搞得跟地下黨接頭似的?有你這麼請客人登門的嗎?
進來之後,見院落頗大,前後好幾進院子,到處張燈結綵,給人一種虛假的繁華之感。迴廊藻井,處處彩雕畫閣,往來的丫鬟小廝無不穿戴整齊,走起路來卻悄然無聲,彷彿怕驚動了別人似的。
她們見了陸婉,神情掩飾不住的倨傲,或是鄙夷,總之全不友善,張遠察覺到之後,心中有些納悶。
不過陸婉卻毫不在意,彷彿早已司空見慣了似的。
跟著陸婉左轉右轉的走了好一會,才到了一個小院子里。
這裡是一座樓房,想來應是眉姑娘居住之所。這個庭院看上去和旁邊那些並無二致,但天井中遍植的花草,此時卻蕭然枯索,全無生機。
天氣尚寒,也難怪庭院內花草如此蕭索,可這閣樓卻不彩繪窗楣,僅有檐馬丁當,清脆悠長之聲,彷彿蕩滌心靈一般。方才那些華麗印象,到了此間,彷彿從盛夏步入寒秋,讓人不禁有了幾分好奇:這等人間繁華地,銷金軟玉窟,怎地還有這般清冷所在?
張遠跟著陸婉進了堂屋,陸婉請他坐了,自己端來茶具奉茶。
「姐姐就下來,你且稍等片刻。」陸婉倒了杯熱茶,遞與張遠說道。
張遠接過來,低頭喝了一口,唇齒間隱隱有花香味道,心說到底是女兒家,喜歡花茶,口中應道:「無妨。」
此時坐在這裡喝著茶,張遠才想起來,自己二世為人都未曾來過這種地方,前世自不必說了,現在看來,這所謂的「媚香苑」並不見媚態,倒是有幾分清冷。
卻不知此間的主人,那個飄零客陸眉,又是怎樣的人呢?
看堂屋內的擺設,多以素凈為主,門邊高几上那瓶梅花,愈發顯得高潔淡泊,雪白牆壁上,有幾幅字畫,以張遠的眼力倒看不出好壞,只是覺得很些雅緻情調。
壓根沒自己想象的那麼紅粉香艷嘛——或許因為這是客廳的緣故?唯有閨房才……
張遠卻沒注意到,自己打量著屋子時,陸婉也在打量著他,黑漆漆的眼珠兒滴溜溜的轉著,嘴角浮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喂,你四處亂瞅,是不是覺得很有些失望?」陸婉這時候已換回了女裝,只是頭髮卻披散著,想來是來不及打髮髻的緣故。
張遠下意識的想要點頭,轉念卻又微微一笑,反問道:「我為何要失望?」
「哼,你這般樣子,不是很無禮嗎?」陸婉避而不答,轉而指責起張遠的禮儀——哪有客人這樣一個勁亂看的?
張遠笑道:「這你可就想錯了,我這麼做非但不是無禮,反而倒是對主人家的奉承。」
陸婉瞪圓了雙眼,盯著張遠道:「哼,這怎麼成了奉承了?」
「這就好比一個姑娘出門,精心挑選了最華麗的衣裳,仔細描了眉,抹了粉,塗了腮,口含胭脂體配香囊——這般費心勞神打扮好走在街上,若是那路人視而不見,又或是見了連忙低頭,甚至轉身就跑,你說這姑娘,該有多麼傷心?所以我這麼仔細打量,都是為了不讓主人這番心思付與流水。」
張遠也不知自己怎麼了,這些話想也不想的,張口就來,陸婉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我原說你油嘴滑舌,卻是我錯了。」
「嗯?」雖然明知道她接下來沒什麼好話,可張遠還是很配合的做不解狀。
陸婉果然嘴角擒笑道:「說你油嘴滑舌卻是不足,該說你巧言令色才是。」
張遠正色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他本想說這兩個詞本質上沒什麼太大差別,用后一個並不能增加這句話的威力,可還未說出口,便被一句吳儂軟語給攔腰截住。
「婉兒胡說些什麼?還不快給張公子賠禮?」
他循聲抬頭看去,就見樓梯上下來個清麗女子,年紀約十七八歲,穿一件白緞子繡花夾襖,珠光側聚,珮響流葩,眉鎖春山,目澄秋水,那粉頰上暈著兩個酒渦,含嗔帶笑的先看了眼陸婉。
待看向張遠時,眼神中便流露出幾分歉意,連著驚訝喜悅,都糅成了一束軟綿綿的光,在張遠身上輕輕一觸,便又收回。彷彿再多看一眼便是對他冒犯,少看一眼,又不夠滿足似的。
張遠猛然看到她時,便覺得她如同從畫中走出一般,再被她這眼神一碰,卻如醍醐灌頂一般,立即恍然了。
原來人家這屋子,卻是精心布置的,並非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寒素。
牆壁粉白,便如國畫中的留白,傢具簡單陳設素凈,便不會喧賓奪主,只能做了這畫中的背景,因布置的精巧,反而平添了幾分懸念,及至佳人出場,便順理成章的隱退成了綠葉,愈發襯托得她風姿卓越,如凌煙仙子一般……
後世那種金碧輝煌、燈紅酒綠的奢華情調,反倒顯得粗俗鄙陋,就像乞丐忽然中了彩票,全身掛滿指頭粗細的金鏈子尚嫌不足,便是牙齒都要全都敲落,非要換一口金牙不可。
又或是像賣熟肉鋪子的,燈光明亮,一定要照出那醬肉緋紅、引得客人口水連連才肯罷休,哪裡有這樣水墨畫般意境高遠、淡泊清透之美?
「小女子陸眉,冒昧致函相邀,還請公子勿怪!」陸眉見張遠如痴如醉,心下暗笑,面上卻恭謹說道。
她並不知道張遠是在驚嘆自己布置房間的才能——與這一點相比,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容貌,才情什麼的,又有幾人能懂?會懂?
只可惜方才那一眼,盡數拋給了瞎子。
張遠收回心神,起身見過禮之後,說道:「眉姑娘言重了,不知小可何德何能,竟得姑娘青睞,這一路上我可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這前半句還勉強,後半句可就俗俚的緊,聽得旁邊陸婉噗嗤一笑,眼睛笑得猶如月牙一般。
「張公子太自謙了。」陸眉微笑道。
她方才在樓上梳妝妥當后,卻並沒有急著下樓,而是站在樓上聽了會兒。
方才張遠那番言論,自然被她聽到了耳朵里,若是旁人說來,她或許會覺得太過輕佻鄙俗,但張遠這麼堂而皇之的宣之於口,她反倒覺得這人坦蕩的緊,比起那些滿口道德文章,私下裡卻放浪形骸,猥瑣不堪的人要強出去許多。
「公子不敢當,承姑娘青眼,若是不嫌棄,直呼本名即可。」張遠心說自己算得上什麼公子,人家客氣這麼稱呼,自己若是不加糾正,反倒顯得虛榮的緊——可要是讓她稱呼自己「店主」又太假正經,不附和客人的身份,想來想去,還是叫名字好了。
陸眉愣怔一下,旋即笑道:「既如此,請恕小女子無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