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簡單交代細節后掛斷。
明噹噹盯著手機發了會兒愣,才收起手機,提步往山上走。
越接近目的地,嗓音越大,放大的電流音從毫無質感的音箱中噴發,呲耳效果一流。
她停在賓館門前,訝異看那群聚眾狂歡的人群,一時哂笑。
「明老師?」一個八九歲瘦弱的小男孩手裡端著一盆碗碟,從後院洗水池過來,猛一瞧到她背影便打了個機靈,待她轉過身對視他,小男孩手腳軟了一般,盆子倏然墜落,幸而得旁邊人伸手一把,不至於摔個稀里嘩啦。
「怎麼干這些?」明噹噹扶住盆,仔細從男孩手裡接下,皺眉問,「你媽媽呢。」
「在廚房做飯……」小男孩叫雷霆,鄉村長大的男孩本該皮實,他卻纖弱臉色病態般的白,看人眼神也閃爍。
明噹噹說,「別怕。老師跟你媽媽談。」
「她還沒結束……」
「我等她。」
雷霆欲言又止,只好垂著腦袋先將盆從她手裡端回,「我送進去。」
明噹噹跟隨他一起進去,在大堂站住,大堂里還有兩桌人沒吃完,男男女女,吞雲吐霧。左手邊就是廚房,敞開著門,裡頭是銀色的長料理台,下頭可裝碗碟,雷霆將那一盆的碟子小心翼翼往下頭碼好,接著才走向大灶,對一個頭戴圍巾的婦女低語了什麼,對方隨即往外瞧來,神色訝異。
明噹噹與對方打了照面,面無表情。
「明老師,我媽媽說等十分鐘……」雷霆擦著手從裡頭低頭出來。
明噹噹注意著這男孩子動不動就垂下去的頭顱,低聲,「你是書本掉了不敢去學校,還是你媽媽不准你去學校?」
雷霆不願回答。
紅絲帶小學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心理缺陷。
明噹噹見怪不怪,瞟了眼外面道,「陪老師到外面聽聽歌?」她悠閑,鐵定要等到他母親出來的模樣。
雷霆妥協。帶著她來到外面。
外面是個露天場地,掛了一塊投影儀,簡易點歌設備,用餐完畢的客人就在露天K歌。
多是些老歌,如劉若英的《後來》等等……
明噹噹陷在旋律里,神情投入。
光影投在她姣好的容顏上,讓沒見過世面的鄉村小男孩看害了羞。
「老師,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他突然提議,靦腆著,病態白的臉上難得透出點兒紅。
「嗯?」明噹噹耳朵里是《後來》的旋律,沒聽清小男孩話,倏地這孩子就一拉她手,帶著往山道上跑。
「雷霆?」她不明所以,被男孩帶著穿過籬笆,躲過兩輛往更深處大山開的轎車,往上坡的柏油山道上走了大約七八分鐘,停在一處種植紅薯的山地下頭。
「幹嘛?」她笑,覺得這小孩瘋起來也挺皮的。
雷霆笑了笑,手指向河床。
明噹噹側眸,首先聽到流水潺潺,接著暗夜下無數螢火在河床上方穿梭。
雷霆告訴她這地方叫小南河,有個傳說,看到無數的螢火就會心想事成。
「你們山裡缺什麼都不缺螢火,你心想事成了嗎?」
雷霆搖頭,忽然靦腆笑,「可能也不是心想事成,但和美好有關呢,還有老人說是年輕男女許願的地方,好像很靈。」
「我知道,你們村莊有很多類似傳說。都是拉遊客的。」明噹噹讓自己的藝術細胞沉睡了,煞風景說,「你都別當真啊小孩。」
「人不要信任何傳說,或者靠別人施捨。你得自己奔出來,那才叫踏實,才叫日子,知道嗎?」
雷霆表示自己並不想聽到這些話。
哪怕是實話。
明噹噹拍他後腦勺,笑催,「走吧!」
兩人於是沿著一邊是紅薯地,一邊是河床的小道往大路上爬。
雷霆不甘心,弱弱說,「是真的明老師,沿著小南河走出去你第一個見到的男人會是你的真命天子。」
「那是你嗎?」她大笑,「十幾歲年齡差姐姐可受不起!」
雷霆聽不懂,隨意扯了一根狗尾巴草玩耍,沒盡興,倏地被她搶了去,「走快點,蚊子叮死了。」
一點沒老師樣子,這麼罵他。
雷霆面不服心卻軟,享受著和她一起往回散步的浪漫,好心情溢於言表。
「他們唱歌好難聽,很吵。」他中途這麼告訴她。
「普通人唱歌都這樣。」明噹噹寬和。
雷霆還是不服,「只有他們難聽。」並表示他有在賓館聽過天籟般的現場,是一群人,「他們都很有才華。」
「可能是專業人士。」說話間到了農莊的停車坪。
上面燈光大亮,雷霆口中的難聽人士倏地成為聽眾,一齊坐在塑料椅內,將中間的舞台圍成一個圈。
所謂舞台,只是離設備近一些,燈光聚集的濃厚一些。
其他依然是平地,並不突出,和聽眾融為一體。
但那名女歌手實在太過優越,嘶啞的嗓音,鏗鏘的爆發力,颱風老辣,讓如此靜逸的夜晚心甘情願被她打破。
一首搖滾,唱出滄桑和既往不咎,乾淨利落。
明噹噹幾乎忍不住抬手隨著眾人一起鼓掌,這大概就是雷霆口中的天籟般現場,調動人情緒,盡情投入與釋放的音樂共情能力。
他們是一群人……
明噹噹發現女歌手后,腦海里不禁想起雷霆這句話。
人群中央明顯與眾不同的一些角色,除了女歌手,還有一名吉他手……
對方手中的電吉他,級別應是大師級別,這麼遙遙一望便知價值不菲,明噹噹首先震撼他的吉他,甚至比初次看到女歌手還驚訝,這山村搖滾夜,卧虎藏龍,她的手掌便在鼓與不鼓掌之間倏地空頓。
她頭歪了歪,眸光微微起霧,一瞬間周遭一切人事褪離,只有男人的吉他SOLO。
他沉迷彈奏,垂首專註撥弦,那手指彷彿不屬於人類,輕攏快挑,節奏穩健,帶出一段精彩絕倫旋律,抬眸,眼底似看了聽眾,又似無情略過,再垂首下去,長發被夜風撩起,隨著激烈節拍翻入眼底,微眯,不為外物打擾,力度隔空傳透,震撼人心,直至收尾。
這一首這般漫長,吉他SOLO結束,女聲進入,他收斂鋒芒,靜靜做配。
明噹噹轉了身,離去。
……
「老師,你怎麼來這兒了?」雷霆找到她時,明噹噹已經過了石橋,在四車道的柏油街上,買零食。
「你吃嗎?」貨架一排排擺放,旅遊為主的商業街上小超市內容千篇一律,全國通用的特產和紀念品,一些零食,溫度逐漸升高而提前上市的冷飲,與去過的其他旅遊景點唯一不一樣的是,這邊超市很多賣鞋子的貨架。
應該是和山有關,廢鞋。
一對年輕夫婦在給一個小男孩買洞洞鞋,爭執著:「大了會掉,就拿小的!」
「小的擠腳不能走路,你抱?」
「那就買運動鞋,我看那雙挺好,不像小超市的東西!」
「山谷都是水,你確定穿運動鞋方便?」
「那就不買了,回家!」
兩人吵起來。
養孩子麻煩程度可見一斑。
明噹噹深有體會著,隨意逛到一排架子。
雷霆亦步亦趨跟著,搖頭說他不喜歡吃零食,關心她剛才為什麼跑掉了,「我都嚇到了,突然轉頭看不到你。」
奧利奧,趣多多,閑趣……
明噹噹挑著,又嫌麻煩,乾脆一齊掃進了購物籃,繼續往前。絕口不回,她剛才為什麼突然離去。
「請你吃冷飲。」一對男女進了超市,在前頭收銀位置停留。
明噹噹正往外轉,聞聲,面對著養樂多架子,一動不動了。
「不用。」男人拒絕,嗓音低沉,和那個女人一樣,音色都很有辨識度。
女人好像很怕熱,「那我自己吃。」
他笑,「注意嗓子啊。」尾音輕緩又帶鉤子般上揚,說不清道不明繾綣。
明噹噹皺眉,搜索記憶中他是否一直這般說話語氣,卻發現腦海一片模糊,她將他的樣子推翻,時隔一年再相見,已然徹底弄丟他……
「沒關係,嗓子壞有壞的唱法,我喜歡我現在的撕裂式腔調。」女人笑著等待掃碼,又笑,「確定不來包?」
「戒了。」夾在女人嘶啞般嗓音中,他中低音越發低沉,明顯。
「行,口香糖我請了。」
他沒再出聲。
好像沒有往裡頭來。
明噹噹拿了養樂多,回身往裡走,不知道買什麼,餘光瞟到什麼就丟什麼進籃子。
「老師,不要浪費錢……」雷霆心疼。
明噹噹似沒聽見,不過手掌在他腦後壓了一下,示意沒關係。
雷霆抓住她籃子,往外拖,「不買了。趕緊回去聽音樂,他們要走了……」
收銀台已沒人,明噹噹付賬。
雷霆喋喋不休著這幫人的來歷,從大都市來,男的女的一共十來人,住在農莊第四層,整層包下,已經住了一周。
「他們不是每晚都唱,今天好像有個女的過生日,來了好多朋友,所以我媽媽才忙到這麼晚……」
嘀嘀的掃碼聲中,明噹噹稍微冷靜,笑了笑,盡量使自己聲音正常,低問,「他們時候走?」
「近幾天吧。」
「那個彈吉他的……」
「那個哥哥啊,你要找他嗎?」雷霆忽然人小鬼大取笑她,「他很帥吧!你要他微信號碼么,我幫你!」
「他在這邊人氣很高?」付完賬,明噹噹整理進袋子中,側耳傾聽。
雷霆卻掉鏈子,笑著說,「你自己去問呀。我反正聽媽媽說他有女朋友了。」
「剛才那個唱歌的?」
「不知道哎。」
「一問三不知。」明噹噹拍了一下他的腦袋,拎起袋子往外走,「先去見你媽,快。」走了兩步,又倏地說,「讓你媽回來,我在你們家等她。她該下班了吧?」
「好像下班了。不過我去催一催,不然她要打麻將的。」
明噹噹冷笑一聲,有些話不能當著孩子面講,心裡鄙視就好。
……
出了超市,兩人一路往回走。
山村太小了,進出一條路,他們往回,就有人往外,或者是人家停留在路邊欣賞山的夜景。
「時郁——」路邊,面對著水渠而站的男男女女笑談著,倏地一個女人猛地叫了下他的名字。
不是這一聲,明噹噹悶頭往前走的動作會持續到雷霆家門口,這一聲之後,她如夢初醒,抬眸望前方,一簇景觀桂樹下,他背影高大,白襯衣在夜色中晃眼,單手插長褲口袋,褲腳往裡收,踩一雙黑白撞色的高幫帆布鞋,整體看年輕俊逸,又壓著隨性和不可近親的野性,像個男大學生。
那個女人和他說了幾句什麼,他淡淡應,接著話題又被其他人接過去。
明噹噹悶頭,當做沒看見的與他錯身而過,只聽到他清晰的一句,「姐,你饒了我。」
……呵。
明噹噹佩服,竟然還是姐弟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