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潔
他頭髮短了,像那年在魯港初見他,剪成圓寸,烏黑堅硬,不需要碰觸就能想象那粗糲的手感。
他整體氣質也如那年的冷厲。
從車上下來時,她甚至沒認出。
直到他抬頭往樓上,明噹噹倏地才轉方向,往自己床上撲去。
外頭門鎖著,但客廳里有人。
他果然沒一會兒上來了,是老太婆給他開得門,「你找誰?」
「明噹噹。」久違的音質提醒她眼下一切不是夢。
他在外面敲門,「噹噹?哥回來了。」
「你開門。」
「聽到嗎?哥回來一趟不容易,見一見?」
她久久沒動靜。
外頭寂靜了片刻,他繼續,「哥知道你在聽,如果覺得實在難,哥帶你走。」
明噹噹無動於衷。
他說,「你先考語言,過關就申請那邊的高中,我們在那邊見面?」
直到他離開,明噹噹都沒動靜。
她沒有覺得感動,只覺得很多人背叛了她。
石夏年,李辰,老太婆,江明華……
每個人都想方設法把她的消息往他那邊送,造成沒他她不行的狀態,她難道是拖油瓶嗎?
只是安靜獨立,這麼難?
……
樓下。
李辰在車裡等待,時郁上車后,暴躁低聲,「去我媽那邊。」
石夏年住在東郊。
小女兒一周歲整,活潑可愛,正在學走路的階段。
時郁來時像沒看到這個人,倒是小姑娘聽人介紹說是她哥哥,她彎著笑眼一遍又一遍叫他哥哥。
時郁望著他媽開門見山說,「什麼時候能停止?」
「說什麼呀?」石夏年裝聽不懂,雍容坐在沙發上,朝小女兒伸著手,說著哥哥不要你,媽媽愛你之類的話。
時郁說,「你把她叔叔一家找來幹什麼?逼她,還是逼我?」他只去看了一眼,就知道那個家的混亂,本來她一個人住的好好的,沒有人指引,那幾個不會找去。
石夏年冷翹起嘴角,「關我什麼事。那是她明家的事,你不姓明,我也不姓明,都是她該承受的。」
「求求你,媽。」他忽然這麼開口。
石夏年逗女兒的手瞬時一頓。
「幫我照顧下噹噹。」他懇求,「哪怕你們不准我學音樂,也從不求你,今天求你,做為母子的情分,照顧下噹噹。」
前所未有的低聲下氣。
石夏年聽著反而諷笑,「養你這麼大就為了來氣我?與其這麼求,不如求自己,你回來,不要再碰那些東西,噹噹自然就會好的。」
「……不答應?」
「你願意回來嗎?」
「做夢吧!」他發怒,顫聲說,「您不要後悔。」
石夏年不受威脅,瞪著他,「你敢忤逆我,就知道這後果。」
他置若罔聞,瞥了她最後一眼,頭也不回離去。
石夏年莫名覺得他最後一眼有點仇恨的意思,心說不至於,母子之間,沒有隔夜仇。
他總有一天會低頭。
但這一天石夏年不願等太久,所以當晚就驅車來到明噹噹住的小區。
恰好,那小姑娘在樓下不知道是散步,還是等人,魂不守舍的站在一顆景觀樹下,獃獃停了半晌。
石夏年推門下車時,嚇她一跳。
小姑娘變瘦好多,顯得那雙眼更大,葡萄一樣漆黑,但是沒有光澤,枯竭般的望著她。
也不知叫人。
「噹噹,哥哥今天回來了你知道嗎?」石夏年笑問。
她不吱聲。
石夏年習慣了,當年剛和明江遠結婚,這小丫頭就當啞巴當了兩個多月,現在不過是又回到從前,她對小丫頭說,「你知道時郁回來一趟不容易,如果他對你說什麼承諾的話也不要相信,那邊隔著大洋,他轉眼就忘了。男人么,總覺得責任重大,對你這個前繼妹關照的很,但是,他關照歸他關照,你當真就不好了,不然多耽誤他學習?」
「……」明噹噹沒回話,但是她的表情顯示已經受到打擊。
石夏年目的達成,命令司機放下一堆補品,笑叮囑,「多補補身子。」又添加一句,「他當天回當天走,不要瞎等了,和夢想比起來,你算得了什麼?」
接著,揚長而去。
明噹噹被打擊的縮成一團,像只流浪貓在草叢旁生根。
……
這之後,他有打來電話,但明噹噹絕望,只接通無聲哭泣,不搭言。
他由一開始的,關心她語言考試的準備進程,到後面的,「噹噹,再給哥一點時間……」
「我這邊突然遇到一點意外……」
他甚至連哥字都不再使用,好像決意把她拋棄一般,從哥字上手起刀落。
最後一通電話,明噹噹記得極清楚,他身邊吵雜,分不清他還是別的人聲音。
「這個妹妹好煩!能不能掛掉?」
明噹噹先行掛斷。
這年初秋,她再次病倒。
仍然是李辰將她帶進醫院。
他已然輕車熟路,在學校外面等她,企圖每個周五帶她出去吃一頓晚餐。
明噹噹基本是拒絕,但意外就是不省人事時。
到了醫院,李辰震驚,「痛經這麼厲害啊?嚇到哥了。」
明噹噹不言語。
她坐在病床上,察覺到身上的另一種痛,於是揉著膝蓋。
旁邊人忽然從身上口袋裡摸出一隻瓶子,對她笑哄,「塗點這個。」
「……什麼?」
「橄欖油。」
「……?」她更加無言。
李辰認真倒了油在掌心裡,然後不由分說拿下她手,在她膝蓋上揉,揉過前面,還揉後面,她木然。
聽著李辰笑說,長個兒了不知道?
這半年竄了十多公分,你不知道別人還不告訴你嗎?
你沒覺得膝蓋很疼,和背脊後面的皮膚被拉伸嗎?
塗點油,不然會有生長紋。
明噹噹忽然受不住,雙臂抱膝,痛哭不止。
原來成長不僅會痛,還會留下紋路。
哥哥,我長高了,你呢?
……
這年深秋,明噹噹不知所蹤。
李辰找遍北城每個角落,不見蹤影。
她的那棟房子被燒毀一大半,警察鑒定現場的結果是煙頭所致,明噹噹不抽煙,但她那個堂姐很可疑。
事後那一家人拒不見客,李辰堵在公安局大門口才把人截住,「她人呢?」他暴躁質問,差點上去把她叔叔打了。
顧嘉致在旁邊拉著他,盛瑤也嚇得不輕。
明噹噹從活生生的人變成生死不明,是誰都覺得恐怖。
「我不知道,當時起火,我們一起到了房間,之後我暈倒她就不見了,說不定她自己逃出去了還對我見死不救呢,憑什麼都來找我?我才是受害者!」她堂姐大言不慚。
李辰問她,「你知道你住的誰的房子?煙頭又是誰丟的?現在她失蹤是不是更合你們意,甚至希望她死掉啊,然後房子就是你們的?」
不等對方答,李辰暴喝,「操你祖宗的滾蛋!」
她叔叔哪能受這氣,立即就和李辰扭打在一起。
李辰把人往死里揍,不過再怎麼揍,這家人都如牛皮糖,他們要住進燒成黑洞一樣的屋子裡。
霸佔著房子。
李辰找人將對方一陣恐嚇,手段十分污濁,那家人終於搬走,不過在離開北城前一天,在東郊和石夏年見了面。
石夏年不知給了什麼好處,那家人出來時滿面紅光,像完成什麼歷史任務。
李辰派了人前後跟蹤,回來彙報時,他深深替時郁悲哀。
果然沒多久,時郁就從美國飛了回來。
這是他大半年中,第二次回國,學業估計已經被打擾的一團糟。
石夏年虛情假意,說著對不起沒照顧好的話,實則正是她一手摧毀了明噹噹。
時郁說,「我們把母子關係斷絕一下吧。」話語很平靜,像說今晚星星不錯一樣,說完就在帶來的法律文書上籤了字。
這次他離家后,就再也沒回去過。
李辰在這晚跟著他去了明噹噹之前的房子。
她的房子在江邊,算豪宅。
坐車經過時,老遠的就會看到一個大黑洞,在層層光潔如鏡的江景大樓上,觸目驚心。
小區仍然細碎的聲音談論那場一個月前的大火。
說小女孩可能跳江逃生,說水性不錯,只是可惜監控沒有拍到她行蹤,到底生死難料。
時郁在大黑洞樓下,沉默抽了一包煙,將煙盒在手裡無意識的轉,腦海里最後關於她的畫面是那天在蛋糕店,她說喜歡看哥哥抽煙,覺得很帥,言笑晏晏。
李辰勸他,「你別想著拯救她,你沒辦法拯救她,就像你沒辦法拯救你自己。你自己不完整,想用她填補你缺掉的那部分,不可能的,沒好結果知道嗎?要想愛人,你得讓自己完整,不是相互利用的關係,是真的契合。」
「自己不完整,無法漂亮擁抱世界。」
所以,這就是他滿手鮮血的原因?
時郁笑了,淚流滿面。
……
六年,白駒過隙。
光線透亮。
雲層倒影,舞台上水窪成群,踩上去,踩亂雲,腳步繁雜。
工作人員七八人一下上了台,拿著拖布迅速的來回拖。
舞台一側,兩個男吉他手在聊天,「要我說,拖個鬼,踩上去蹦不快活嗎?」
「快活是快活,摔倒了呢?」
「大老爺們摔倒了調動氣氛。你是心疼那個小妞?」
「誰啊……」男吉他手明知故問,還嬌羞起來,笑地甜而不自知。
另一位說,「你他媽收斂收斂,雞皮起來了。」
兩人又互罵了幾句,插科打諢完,一本正經,「沒想到她會來,不是成名了?以為要離開床單廠了。」
他們說的這個人叫雪梨,如他們這路人玩音樂的都很傲,不管有才沒才都打心底自信老子天下第一。
雪梨是一個二十歲的小姑娘,當年第一次出現在床單廠,十七八,脾氣那叫一個沉默寡言,大家一開始不以為然,對其印象頂多是個長得漂亮的妞。
直到這妞在床單廠一鳴驚人。
那天下大雨,樂迷們零零散散分佈在四周,就是沒有一個坐在台下。當時他們床單廠已經成名過幾波人,有獨立音樂人,有樂隊,那妞毫不起眼,一個抱著吉他就來床單廠尋找夢想的眾多樂手中的一員罷了。
開場時,她戴著帽檐很低的鴨舌帽,骨骼清瘦,長發攏在腦後,用帽子壓在後頸處聚集。
她舞台表現力奇特,開場時先罵人:你這隻狗啊,他這隻狗啊
台下驚翻一片,「靠,這什麼爛音樂!」
這隻狗在淋雨,那隻狗在縮頭,他們都是狗啊……
觀眾們沸騰了,就差抄板凳上去揍人,雖然玩音樂的沒幾個不個性,但個性到這麼過頭的絕對第一個,才華還平平,不是做音樂,分明是在罵人。
大家一查才知道這首歌叫《苟》,來自雪梨的原創,正震驚過後覺著有點意思的時候,雪梨颱風突換,掛著吉他衝進雨里,那少女青春的活力氣息撲面而來。
她開嗓就是一句高音,真正的歌詞部分唱著一隻叫苟的狗流浪在草叢裡,它看過天邊澄澈雲,見過腳下硬燙土地,去到一個叫衣食無憂的地方,原來那是死亡,死亡的狗怕苟,它努力奔跑,奔跑過高山,奔跑過河流,最後在大地休息,化為安穩塵埃……
抽象到近乎無病呻.吟。
但是誰都無法否認她的才華。
她是少女,她是自己的主宰,她亂寫句子,亂彈音調,獨樹一幟有了她自己。
給觀眾最大的衝擊是,與她實際年齡不符的驚才絕艷唱功,老道,沉穩,像是巨星在開演唱會。
床單廠從此有了她名字。
啊,雪梨,那個女孩。
哪個?
掛吉他,戴帽子只看到鼻樑以下部分臉的女孩,那就是雪梨。
雪梨的成名之路始於床單廠,又止於床單廠。
那天結束后,主辦方請所有樂手聚餐,她來去匆匆,說要趕回去的高鐵。
「你還回去嗎?」別人驚奇。
那天國內有個頂尖製作人在現場,指明讓雪梨跟他聊聊。
雪梨的回復驚人,「我還要高考,失敗后再找我。」
成名啊,對於無數樂手夢寐以求的事情。
她走了。不帶留戀。
後來一年中她的演出視頻在圈子內廣為傳閱,稍一研究才知道,她似乎十七歲還不到,但是即使再有才華,圈子裡也不乏摩肩擦踵之人,很快人們將她忘記,何況她只露半張臉。
再次出現,是國內一檔熱火朝天的綜藝。
說來這檔綜藝,和雪梨頗有淵源。
她的師兄,也就是上一季冠軍的梁貞當時勢頭起的頗大,幾乎全民收看的熱度。
雪梨參加第二季時,備受關注,她代表著他們學院能否繼續輝煌,或者想看看他們學院這一季輸得多慘。
總之熱度空前。
這一次她使用了她的真名,明噹噹,一個與她形象不符,過於柔軟的名字。
在僅有的一部分人,床單廠人那批的印象中,她是一個乖張少女,叛逆,野生,所有過於稜角的東西都在她身上體現。
但是,一個真正的音樂人是會得心應手控制自己潛力的厲害傢伙。
雪梨就是這種人。
兩年不見,她風格早脫了《苟》的戾氣,吉他換成麥克風,可溫柔淺唱,亦可出其不意爆發,總之驚喜多多,從不拘於一格的寶藏少女。
哦,或者說美女更貼切。
誰曾想,那被帽檐藏住的眼睛,是那樣美麗多情呢?
……
化妝間內充斥一股好聞的香氛味。
床單廠在國內相當於音樂人的朝聖地,如尋古董必去潘家園,拍戲想到橫店,唱歌非去床單廠不可。
在上個世紀還是一家做床單的廠子,現在經過時間演練成藝術氣息濃厚的文化街區。
今晚是一場非大型但舉足輕重的演唱會。
這檔今年夏天最為火爆的音樂綜藝結束后,前十名的選手和上幾屆的歌手紛紛來捧場,加入一年一度的以節目名冠名的狂歡盛宴。
一票難求。
網上已經炒出天價,平時散漫氣息的床單廠從上個月就開始籌備,直到今晚,眾星雲聚,外頭熱火朝天,樂迷們的高昂聲,穿過牆壁,似達到歌手們的休息間。
一個穿著弔帶裙的骨感背影,在一名女助理的手機鏡頭中呈現。
「當,你別動,這個角度絕了!」咔咔咔連拍三張不過癮,女助理又蛇形走位,和化妝師做著鬥爭,不時插入各種角度,將正在閉眼上妝的美人拍了個全方位。
明噹噹輕蹙眉,「好了沒?」
化妝師笑,「急什麼。把你化得漂漂亮亮讓今晚的人都為你發瘋。」
「不化別人也瘋。」
「好,要的就是這自信!」化妝師忍俊不禁,不過也曉得察言觀色,漸漸加快手速。
正弄著有人敲門。
女助理去看門,訝了一跳,「曾導?」
明噹噹聞言睜眼。
來人是一名男士,年輕俊朗,笑喊,「噹噹啊。」
「曾導。」明噹噹應了一聲。
對方左右打量她,繼而滿意笑,「你這條件,今年夏天被我撿著簡直幸運,你師兄梁貞才華可以,就是人丑,可惜的很。」
「曾導不在外面,就是來說我師兄丑的?」她笑。
「當然沒那麼閑。」曾導接過女助理遞過來的椅子,坐下后辦正事,他遞了兩張名片,對著明噹噹神秘說,「這兩家,請你考慮下。」
明噹噹看到兩家音樂公司。
一個如雷貫耳,旗下有姜信宜這樣的大歌星;一個名不經傳,幾乎沒在國內聽過。
「蘇樂的總裁就在外面,人家可是很有誠意,特意跑來看你演出,今天演出結束,他也會跟去聚餐,你懂得,他想要你。」
「他不是有姜信宜?」明噹噹奇怪,「要我做什麼。」
「姜信宜不跟蘇樂續約了,她一走,蘇樂正好缺人,你去時機正得當。」曾導語重心長跟她說,「雖然另一家實力斐然,算橫空出世,還跟你有點淵源……」
「淵源?」明噹噹好奇。
「它的成立日期跟你奪冠日期為同一天,旗下沒什麼歌手,但大經紀人,大製作人很多,國內能叫得上號的都去了他那邊,很奇怪,現在圈子裡都在猜背後老闆是誰,這是招兵買馬,虛位以待啊。」
曾導話鋒一轉又笑,「但我知道你做音樂的態度,喜歡純粹的,與你心靈共通的,next雖然實力斐然,但老闆畢竟沒露過面,也不知道什麼性格,保險起見,我建議你簽蘇樂。」
曾導是圈內人,人脈與消息都令明噹噹望塵莫及。
但她對簽一家公司這事就和叫份外賣一樣可有可無之感,因為不知道點開的那份東西是美味還是垃圾,索性不為難自己的味蕾,她保持自我,做獨立音樂人還不行嗎?
不過十七歲那年這樣想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人,現在卻不行。
她必須得挑一個。
「晚上見過蔣總再說吧。」她下了結論。
曾導很高興,他和蔣毅然交情深厚,如果能幫對方拉到人當然皆大歡喜。
不過曾導前腳一出化妝間,後腳就被一個人堵了。
「曾導,您跟主唱說了嗎?來我們NEXT?」
「哎呦,楠姐!」曾導老戲骨,一拉過人說,「放心,十有八九去!」
趙立楠挑眉一笑,「謝了。」
心裡卻早不信對方鬼話,翻了個白眼將人寒暄走,直接在明噹噹化妝間外等著。
她是大概入行前兩三年菜鳥的時候才在歌手門外等過,這會兒名聲大噪,帶紅的歌手藝人十根手指頭數不過來,這次紆尊降貴等待魔音樂隊的主唱,卻等了個空。
「怎麼回事?」她問助理,大怒,「不是在這間房嗎?」
她助理冤枉,喊著,「楠姐,不對啊,剛才出去的是明噹噹啊!」
趙立楠頃刻懷疑自己眼神不好,果然扭頭望去時,那擁堵的走廊盡頭,被擠爆了粉絲群中,一個著弔帶裙長腿若隱若現的高挑女孩,正在工作人員的簇擁下,埋頭上場。
「……老闆說他妹妹很矮……我的天……」趙立楠後知後覺追逐,一邊嚷著,「老闆資料該更新換代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