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這是一個特殊的新年。

  郁綿畢業半年,在設計所里一連接了三個項目,忙到多少天通宵,終於趕在傳統春節之前把任務做完,在老闆那裡要來兩周的休假。

  郁聞青早就知道她向裴松溪求婚的消息,一邊罵著那偷自家小白菜的老賊,一邊心不甘情不願的從清寧趕了過來。兩家人約好了,正月十五相聚,再談談婚事。

  直到現在,郁老先生有時看裴松溪還是不那麼順眼,見面第一件事,就是質問她明明那麼有錢,結果還讓孫女找他借錢買房,一點都不大氣。

  裴松溪只笑著沒說話,郁綿先替她辯解了:「爺爺!是我自己決定買房的。」

  老先生轉念一想,記起郁綿說過是她求婚的,心裡一樂呵,果然還是他賺了。說起來還算是裴松溪嫁入郁家呢,也不算虧。

  他心裡這麼想著,只是還故作嚴肅的板著臉:「那她也由著你胡鬧,都不懂事。」

  裴松溪算是摸透了老爺子的性子。

  本來都是商場上的人精,要想做場面功夫,絕對不是難事。他這麼不加掩飾的真性情對人,才說明他對她並無太大意見,分明只是嘴上死犟而已。

  不管他說什麼,她都含笑聽著。

  除了……除了他拿她沒辦法,總氣急敗壞的故意叫她『老裴』的時候。

  不過這種時候是很少的,而且老先生也有顧忌——只要一被郁綿聽到,那她是要拉著老爺子嚴肅認真做思想工作的,少則半個小時,多則兩個小時,可把他耳朵都聽出繭子了,真沒想到郁綿年紀不大,卻這麼較真,真是護短的很。

  裴家已經有好多年沒這麼熱鬧了。

  丁玫是個熱鬧性格,喜歡家裡熱熱鬧鬧的感覺,拋開老先生有時候故意挑剔的幼稚舉止,家裡的氛圍好極了。

  一頓熱氣騰騰的晚飯吃完,兩家人坐在沙發上聊天。

  裴家這邊已經沒有大人,郁家那邊畢竟還有長輩,所以一切事宜由郁聞青先開口。

  老先生輕咳一聲:「你們兩個,什麼打算,說說看。」

  裴松溪垂下眼眸,神情清淡溫柔,只牽起郁綿的手放在膝蓋上:「看綿綿的時間安排。」

  畢竟郁綿年紀還小,工作也才剛剛步入正軌,她不想打亂她的節奏。

  郁聞青對她的答案還算滿意,又問郁綿:「小綿啊,你什麼想法?」

  郁綿忍不住笑:「我聽她的。」

  郁聞青:「……」

  沒用的東西!瞧瞧這不是被拿捏的死死的嗎!

  裴林默毫不給面子的大笑起來,被裴松溪淡淡瞥了一眼。

  他肅然噤聲,不敢笑了。

  郁聞青原本板著臉,最後又微微笑了,他看著她們緊扣在一起的手,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算了算了,你們自己折騰去吧,我不管了。一個個的,不讓人省心啊。錦棠,我們去休息吧,我困了。哎,管別人的事做什麼,哪有抱著自己老婆睡覺好。」

  他話音才落,坐在他身旁的老妻就提起他的耳朵:「郁聞青,你這說話沒大沒小,肆無忌憚的壞毛病能不能改改?這還是在別人家做客呢!」

  「哎吆哎吆疼疼疼!那你這一言不合就擰我耳朵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你也還知道,這是在裴家呢!

  裴林默再沒忍住,哈哈大笑起來,不過這次裴松溪沒攔他,似乎還微微點了下頭。於是他會意了,毫不收斂的嘲諷:「哈哈哈哈哈,老爺子您別著急,我給您倒杯茶。」

  他這麼一副大膽看戲的樣子,把老先生笑到不好意思,氣哼哼的回到客房,把門關了起來。

  客廳里安靜下來。

  丁玫剛準備說什麼,手機響了。

  她低頭看了一下,下意識牽起唇角,又意識到場合不對,把唇畔弧度壓下去,拿起手機就往外走:「我接個電話。」

  裴松溪下意識多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了笑。

  丁玫對上她的視線,有些不太自在的別開眼,走到更快了。

  裴之遠一臉莫名的看著她:「姑姑,你在笑什麼……是不是最近也發現我媽不太對勁啊?」

  裴松溪抿了下唇:「你說的是哪方面?」

  裴之遠理了理襯衫衣袖,正襟危坐:「就整個人的狀態不對,像是春天到了一樣……她跟我爸離婚這麼多年,我當時不是反對她再嫁的,但是……你也知道,這個社會上好男人不多。我媽這人其實性子很單純,我總擔心她被人騙了。」

  兩人正說著話,丁玫已經回來,拿起衣帽架上的帽子和圍巾:「我先出去一下,帶鑰匙了,不用給我留門。」

  裴之遠一怔:「媽?這麼晚了,你去哪?」

  丁玫站在玄關處換鞋,眼睛里燃著好看的亮光,她似乎都沒意識到自己正在笑:「有點事情,很快就回來。」

  「這麼晚了,你開車過去?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過去就行,你別操心。」

  裴之遠還想說什麼,砰的一聲,門已經關上了。

  他慢慢蹙起眉:「她這個樣子,我真的有點擔心。」

  裴松溪笑了笑:「不用擔心。有事我會告訴你。」

  第一次撞見之後,她也好巧不巧的見過那個女孩兩次,但是丁玫說的她們只是契約關係,沒有多餘的牽扯。只是據她觀察,似乎並不是的。

  別人的私事,她是一概不過問不評價的,更不會未經允許就告訴裴之遠。只是據她觀察,丁玫這事兒沒那麼簡單。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大事。

  裴之遠稍稍放鬆一些:「那就好,她有事不會告訴我,但肯定會告訴你。」

  裴松溪嗯了一聲,結束這個話題:「之遠,剛好有事要跟你說。公司的事情,先交給你了。我的秘書過幾天會聯繫你,以後我不會幹預你的決策。如果還有不清楚的地方,去問魏意。」

  他一怔:「啊?姑姑你幹嘛?」

  雖然說這一年多來,裴松溪有大半時間待在英國,可是重要會議她都會參加,有大型項目也會回來參與討論,至今拍板做決策的人也還是她。現在怎麼忽然說不干預他的決策啊?

  裴林默嗤笑一聲,在旁邊插話:「你傻了,當然去陪老婆啊!」

  裴松溪不置可否的笑了下:「暫時還沒想好,但是想多一點屬於自己的時間。綿綿現在工作了,很難空出時間來。我要調整我的節奏。」

  她想了很久,能給她什麼。

  可是最好的,最珍貴的,就是陪伴。

  綿綿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不必改變什麼;她來改變,來遷就她就好。

  裴之遠:「……不是,那整個集團以後都歸我管?」

  雖然這兩年,他在公司大大小小各個部門都工作過一段時間,對業務流程很熟悉了。但是真的什麼事都壓在他肩上,這要累死的吧。

  裴松溪笑著點了下頭:「不好嗎?」

  裴之遠:「我不同意!」

  裴林默:「單身狗沒有話語權。你有老婆再說。」

  裴松溪神色淡淡的,思索片刻:「這樣吧,打麻將打桌球騎馬滑雪……你隨便選吧,你會哪個,我們比一下,輸了你就答應。贏了另說。」

  裴之遠:「……」

  打擾了,他輸了。

  他有充分理由懷疑裴松溪就是在故意報復他……畢竟當時她找他聯繫婚戒設計師,他明明知道郁綿早就選好了圖紙,卻起了一點看熱鬧的壞心思,沒把這件事告訴她,後來被狠狠的批了一頓。

  裴林默在一旁幸災樂禍的笑。

  他瞪回去:「小叔叔,你笑什麼笑!大齡單身,你沒資格笑。你不是現在也還沒結婚!」

  「你、你個小崽子,你說的什麼話!那她還比我大三歲呢,不是也才正式結束大齡單身生活?憑什麼這麼說我!」

  兩束雪亮鋒利的目光投過來。

  裴松溪的聲線淡淡:「別吵了。」

  裴林默接受到這王之蔑視,乖乖的閉嘴。

  裴松溪沒說什麼,只拍了下裴之遠的肩:「好了,你有個心理準備,等秘書聯繫你。」

  等她走了,裴之遠長嘆連連:「我好慘啊,小叔叔,你說姑姑她談了戀愛,現在就來專業坑侄子了。」

  裴林默認可的點頭:「可不是。幸好坑的是你不是我。」

  「……我遲早要被你氣死!」

  「哈哈哈哈哈。」

  「不過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吧。這麼多年,所有的事情都壓在她的肩頭上。我長大了,也有我的責任要承擔。」

  「是啊,其實也沒什麼不好。這麼冷冷清清的一個人,現在終於多了點人味,其實是件很好的事情啊……」

  兩人談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客廳里傳來酒杯相碰時的清脆聲響。

  壁爐里的火燒的很旺,暖洋洋的,偶爾發出霹靂一聲的響動,炸出幾粒璀璨的火星,點綴著這個安靜祥和的冬夜。 -

  樓上。

  裴松溪剛剛上樓,在樓梯口看見郁聞青:「您……還沒休息?」

  「老裴。」

  「……?」

  郁聞青看到她的神情,忍不住笑:「哈哈哈哈你還是這個樣。小裴啊小裴,你跟我們老頭子比起來,還是性子不夠穩重啊。」

  裴松溪笑著朝他走過去:「這麼晚了,您有事嗎?是不是睡不習慣?」

  郁聞青也笑的收斂一些:「不是。我在等你說件事。」

  裴松溪輕輕點頭:「您說。」

  老先生揮了揮手:「你別緊張。沒什麼正事啊。就是以前小綿離開永州的時候,行李都寄回了清寧。我這次都帶了過來,就放在車上。我尋思著應該也沒很多太重要的東西,除了一些獎牌和獎狀,這些還是很有紀念意義的……我怕我忘了,先跟你交代一下,你記得讓人去我車上搬下來。」

  裴松溪怔了一下:「您……」

  郁聞青注視著她,微微一笑:「其實我們在小綿的生命中早就缺席了。我以前不想承認,但是這是事實,不可迴避。你才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人,我知道的。所以我把她的東西都交給你。」

  老先生頓了下,喉頭微不可查的哽了下,聲音也顫了顫:「我們這輩子,註定只是她人生的旁觀者了。所以我把她也交給你。你們要好好的。」

  裴松溪靜了一瞬,才輕聲說:「一定。」

  她不是輕易開口允諾的人,很多時候都是做多於說,可是一旦開口,就叫人覺得很安心。

  郁聞青滿意的笑了笑:「去吧,去吧,我也要休息了。」

  裴松溪跟老人道了晚安,轉身往回走。

  房間的門開著。

  郁綿正盤腿坐在飄窗上,往後靠在牆上,她跟朋友打著電話,互道新年快樂,眉眼飛舞,低低的笑著。

  窗台上放著兩罐啤酒,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偷偷喝酒了。

  裴松溪沒叫她。

  房間里放了兩箱剛到的橙子,是明燃送過來的。她認出來這箱橙子跟魏意那次送來的一模一樣……這兩人情路實在坎坷。

  她拿剪刀剪開膠帶,拿了兩個出來,準備明天榨汁。結果郁綿已經聽見她走路的聲音,飛快的抬起頭看她一眼,跟電話那端說了什麼,很快就把電話掛斷了。

  裴松溪走過去,把手裡的橙子遞給她:「怎麼這麼快就掛了?」

  郁綿拉著她的手,讓她也坐上來:「已經打了很久了,大家都困啦。而且零點要到了,我想跟你說說話。」

  裴松溪嗯了聲,輕輕攬住她肩膀,親了親她鬢髮。

  「我還以為你一個人躲在這裡,是不想理我呢。」

  「哪有。就是剛剛小妍她們非要說遠程喝酒慶祝一下,我就回來了,」

  「喝酒了?」

  「沒喝多少,就一點點,一點點。」

  郁綿轉著手心裡的橙子:「這個橙子好圓啊?」

  裴松溪嗯了聲,笑著調侃她:「跟你的臉一樣圓。」

  「裴姨!」

  郁綿氣鼓鼓的:「我的臉哪裡圓了?」

  裴松溪忍不住笑出聲,捏了捏她的臉頰:「挺圓的,不信你比一下。」

  郁綿把橙子捧到臉頰旁邊,認真的問她:「真的嗎?」

  裴松溪瞬間想起她以前親橙子時的傻樣子,笑意更深,不再逗她:「假的。」

  郁綿不生氣了,笑意盈盈的靠過去,這次沒親橙子,而是用力的親了下她臉頰:「元宵快樂。」

  那五年,她只能對著月亮輕聲說新年快樂,說她又想她了。

  現在終於能停留在她身邊。

  裴松溪抬起手,指尖在她唇瓣上印了印:「馬上就零點了,應該昨晚說的。」

  郁綿眼眸彎彎的笑:「好吧,那就再等等。反正也不著急。」

  月亮原本半藏在雲朵中,等晚風將游雲吹散,才露出皎皎玉盤。

  郁綿讓她看:「今晚的月亮好亮啊。真好看。」

  裴松溪笑:「就這麼喜歡月亮?」

  郁綿偏過頭看著她,眉眼間是暖融情意:「因為你啊。」

  裴松溪凝視著她,神色溫柔,眼瞳含光。

  「那我要想想辦法,怎麼才能給你上天摘月亮啊?」

  「不用摘……就在我懷裡啊。」

  曾幾何時,她是掛在天上的月亮,是她遙不可及的夢想。

  可是現在,月亮早就掉到她懷裡了。

  縱有相思深似海,

  終攬明月入我懷。

  時鐘在整點敲響。

  她們在一起,又度過新的一天,一如過去那彼此陪伴度過的許多時光。

  就連那彼此分隔的年月,再回首時,也都化作溫潤的懷念。

  明月當空,素輝皎皎,

  月圓人圓,圓滿的圓。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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