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從湖心公園回去的路上,雨漸漸小了。
裴松溪把車停在路邊。
玻璃窗降下來,濕漉而清新的雨水味道湧進來,多了一點春天的鮮活氣息。
魏意的電話在這時打進來:「裴總,您要我查的內容,都查清楚了。」
裴松溪看著擋風玻璃上滾落的水珠,輕聲說:「知道了。」
「您今天還過來公司嗎?」
「不來了。有件事你去辦一下,給我買兩盒褪黑素和安眠藥。」
電話掐斷,她靜靜的坐了很久,才重新發動車子。
輪胎濺起了一路的雨水,往遠處而去。 -
周日。
裴松溪翻閱著魏意遞給她的資料:「挪用公款、變賣公司股權、賄賂官員……再加上違禁藥品這一條,裴林茂原來沾了這麼多不幹凈的事情。」
魏意點點頭:「裴先生大概以為自己做得很好,其實有的資料我們早就掌握了,只是您……一直沒說要看,所以這些資料都放在檔案里了。」
裴松溪,淡淡哂笑:「很好。」
她絕非是坐以待斃的人,一再忍讓,卻並非沒有底線。
被別人說她冷血無情也好,被家人指責謾罵也罷,她好像也不是那麼很在意,下起手來也絕對不會手軟。
「郁家那邊呢?」
「郁安舟和裴先生似乎一直有私交,不過他做事穩妥乾淨很多,暫時沒查到他的問題;郁安清女士的丈夫前兩年去世,她沒有生育孩子,新寡后回家很少外出,郁老先生似乎很信任她,甚至有種要把家裡生意交給她的苗頭。」
「哦,」裴松溪得出結論,「都不幹凈。」
但凡是利益相關者,就無法從好的方面揣測對方的立場。
「是的,其他信息我們還沒掌握,可能要再過兩天。」
「查一查,裴林茂銷售的違禁藥物是從哪裡來的。」
魏意眼睛一亮:「對……我差點給忘了。您提醒我了!」
裴松溪點點頭:「郁安舟做醫藥研發,倫理問題、專利問題、法律問題,太乾淨了絕對不可能;還有,去查一查他的競爭對手,想讓他死的人肯定不少。我們不用動手,就有人送他去坐牢,懂我的意思了嗎?」
魏意在本子上記下來:「好的,明白,我這就去辦,您等我兩三天。」
裴松溪頓了一下:「出去吧。」
兩三天……真是太久了。
手機在桌上輕輕震動。
裴松溪目光一凝,拿過手機,看清來電人之後卻覺得失望:「有事嗎,清圓。」
周清圓語調歡快:「沒事啊。就想問下你,你還好嗎?」
裴松溪說還好:「吃了褪黑素,睡眠好了一點。」
周清圓聽到她這邊空曠的迴音:「你又回公司了?」
「嗯,有一些事要處理。」
「心情也好了一點?」
「我沒有心情不好。我只是……清圓,我覺得我的情緒狀態不太對。以前你跟我說過一個詞叫過度依戀,我想過了,我可能有一點。不過昨晚沒有失眠,我現在調整回來了。」
她的語氣平鋪直敘,彷彿還是平日那個冷心冷性、理智無匹的人。
周清圓有些不太相信,但是覺得電話里聊天太難:「你這幾天抽個時間,我們再聊一下吧。」
「好。先掛了。」
「哎,你又開始了,怎麼這麼沒有耐心?你還說小姑娘是在你身邊長大的,你就沒把她給凶死?」
「她,」裴松溪不由浮現一絲淡淡的笑意,語氣也變得柔和,「我應該沒有凶過她的……不對,有一次,她跟我鬧彆扭,我說了一句站住,她就紅了眼眶。」
電話那端,周清圓頓住了,過了幾秒,才幽幽的說:「好吧,松溪。你記得要空出時間給我,我們聊一聊。」
「好,再見。」
掛了電話,裴松溪想起周清圓剛才頓住的那幾秒。
她是多麼敏銳的人,以前跟周清圓打過多少交道,知道她是個有話藏不住的人,她的猶豫就說明了她感知到某個有些嚴重的問題,讓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問題。
是剛才說到的『過度依戀』嗎?
可是這好像不是太大的問題。
手機又震了幾下,一些瑣碎的電話。
裴松溪低下頭,指尖在手機屏幕上輕輕叩動了數下,想了片刻,設置了一個新的來電提醒。 -
周一。
魏意的辦事效率很快,她的眼眶裡全是紅血絲,徹夜未眠后並不疲憊,反而透著亢奮:「裴總!您猜對了,裴先生的葯就是從郁安舟先生手上拿的,走的是一條隱秘的線路。如果不往這個方向想,找出這條關係還挺難的。」
裴松溪神色淡淡的:「意料之中。有什麼特殊的收穫嗎?」
魏意壓低了聲音:「還有個消息。裴先生最近私下裡接觸了很多股東……」
「我知道。他想做什麼一目了然,先不管。他那些違法藥物放在哪裡,倉庫找到了嗎?」
「找到了,不過不是明川,在鄰市的小漁村裡,我們的人已經過去了。」
裴松溪指尖在屏幕上輕輕敲了一下:「先等等。下午在茂秀的會定在幾點?」
「對的,我們可以準備出發了。」
魏意叫上兩個助理,正在跟他們叮囑一些事情,明燃追上來,也不知道跟她說了什麼。
裴松溪看了看天空上飄著的雨絲,乍暖還寒時候,下雨後就降溫,外面有點冷。
她把搭在手臂上的米色長風衣套上,才伸手接了一點雨絲,就看見路邊有一輛計程車停下。
她愣住:「……綿綿?」
穿著白色衛衣和板鞋的年輕女孩站在霧茫茫的春雨里,很快就看見她,眼眸瞬間就亮了起來,連傘都顧不上撐開,冒著雨朝她跑來。
她也顧不上附近還有人,就徑直的撲向她懷裡,撲到她還來不及繫上扣子的風衣里,語氣急促歡快:「我回來了,裴姨……我回來了!」
裴松溪下意識的伸手摟了下她,幾乎把她整個人都摟在了風衣里,過了好幾秒才鬆開手,語氣是克制很好的平靜:「你怎麼就穿的這件衣服?」
郁綿在她懷裡抬起頭,手下意識的攬住她的腰,語氣是埋怨和嗔怪的:「看見我回來,你不高興嗎,怎麼還有心情管我穿什麼衣服……」
裴松溪這才笑了下,把風衣脫下來披在她肩上,動作很自然的輕攬了下,把她往懷裡帶了帶,低下頭,好聽的聲音在她耳膜上輕輕敲了一下:「好了,等我一下,我跟魏意說幾句話。」
郁綿被冷風吹得冰冷的臉頰忽然間有些發燙:「哦……好,我等你。」
肩上的衣服似乎還殘餘著一點不屬於她的熱度,她低下頭,像只小貓一樣輕輕嗅了嗅,能聞到一點熟悉的好聞味道,冷冽綿長,是她想念的。
魏意和明燃在後面沉默了好一會,悄悄交換了數次眼神。
從少女撲到裴松溪懷裡的那一瞬,她們就停下了交談,無論是裴松溪脫下外套的動作,還是攬住郁綿肩膀的動作,都感覺……有點怪怪的。
不僅是她們,就連身後兩個拿著備忘錄,提著電腦的助理也驚到了……這裴總據說追求者甚眾,卻從沒見過她跟哪個男人約會,原來是因為……喜歡的人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啊。
「魏意,下午的會給我推掉,」裴松溪已經走回去,「明燃,你想去的話也行,這個項目全權授權給你了。」
明燃愣了一下:「什麼?」
魏意先反應過來:「好的,裴總,具體工作內容晚點跟您彙報。」
裴松溪點頭:「有事聯繫。」
她簡單交代一句就往外走,明燃欲言又止,被魏意悄悄拉了下衣角:「噓……別問了。」
公司大門外,郁綿披著她的長風衣,低著頭借著地上的水坑,嗯……這件衛衣確實不太好看,看起來好像有點太寬鬆了,肥肥的,實在是太臃腫了。
唉……是不是很醜啊?
裴松溪走近時正好聽到她輕輕嘆息的一聲,一把傘悄無聲息的在她頭頂上撐開:「嘆什麼氣?還在下雨,都不知道打傘。」
郁綿回過頭,看到她時驚喜的笑了下:「你好啦?」
裴松溪攬著她往前走,繼續問剛才的問題:「剛剛在嘆什麼氣?」
郁綿抿了下唇:「因為你嫌棄我穿的丑啊。」
裴松溪無奈的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有些濕的劉海,語氣卻是很嚴肅的:「你穿的太少了,才多少度,就穿一件衛衣和板鞋,手是不是都涼了。」
郁綿說沒有,還要把她的風衣脫下來還給她:「我不冷!」
裴松溪按住她的手:「不許動。不許脫。站在這裡等,我去取車。」
「好吧……哎,我真不冷嘛。」
她很快就把車從車庫裡開出來,郁綿高高興興的坐上副駕駛。
等車裡暖氣開了,她把手放到出風口,輕輕打了個哆嗦:「還是有點冷的。出來的太著急了,我都沒想到,你不知道……」
裴松溪聲線很輕:「還沒跟我交代呢,怎麼忽然回來了,也沒告訴我,還有怎麼都沒有……」
怎麼都沒有……給我打過電話。
這一周多的時間……她把一向出於靜音狀態的手機調到響鈴,最開始幾天總為一些無關緊要的社交軟體消息干擾,後來給所有人都開了『靜音免打擾』,可她沒有等到她的消息。電話也是……她給她設置的鈴聲,從未響起過。
郁綿終於等到她問這個問題,沖她眨了眨眼睛:「你不會以為,我真的走了就不回來了吧?」
「我……當然沒有。」
其實有那麼一瞬,只有那麼一小會而已。
郁綿眉眼彎彎的,偏過頭看著她:「你沒這麼想就好了。」
「好了,現在該告訴我了。」
郁綿點點頭:「那天我從方老師家裡出來,就遇到姑姑身邊的那個司機在等我,他說要請我去個地方。我想了想,我跟著他去也是去,不去也是被他給綁去,所以就去了。」
裴松溪目光看著前方,專註的聽她說話:「嗯,然後呢……」
「然後……」
郁綿說著說著就有點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回家再說好嗎……」
裴松溪聽到她說『回家』,唇角悄無聲息的牽起:「好。」
廚房裡沒有新鮮食材了,郁綿在車上用生鮮軟體點了外送,到家時正好取到新鮮的肉和蔬菜。
冰箱里空空的,什麼都沒放,她把剛買的肉和蔬菜放進去,才填滿了一小半。
她皺起眉頭,有點凶的樣子:「裴西西!你這幾天是不是都沒有好好吃飯?」
裴松溪剛找了乾淨的床單和被套,準備上樓,抿唇笑了一下:「……還好,都吃的工作餐。」
郁綿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在家裡來來回迴轉了幾圈,打開窗戶通了會風,看到發皺的橙子很可惜:「這個都放壞了,你怎麼都不吃啊?「
「嗯……忘了。」
裴松溪低頭笑了一下。
她歲數不大,管起事情來還是一套一套的。
可是……她一回來啊,她活潑歡快的語氣,她在樓上跑來跑去的腳步聲,她眉眼間掩不住的鮮活氣息,好像悄悄把這房子里空掉的東西又填滿了。
等郁綿上樓巡查,裴松溪進廚房,還是做了最簡單的西紅柿雞蛋面。
沒辦法,這麼多年過去,她好像只會這個。
等兩碗面端上桌,郁綿在家裡上上下下巡視完一圈,剛剛下來,有模有樣的提了一堆問題:「裴西西同學,我覺得你需要好好反省一下。」
裴松溪點點頭:「可以。但是在我反省之前,你是不是要先說一下,那天為什麼答應要走,現在看起來是一個人偷偷跑回來的?」
「咳……」郁綿咬著麵條,頓住了,臉頰紅了一點,「那我們邊吃邊說啦,你別這麼嚴肅好不好?」
裴松溪抿了下唇,也不知道是誰剛剛這麼嚴肅的。
郁綿拿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雞蛋:「其實在那天之前,姑姑就來學校門口找我了。」
「嗯,跟你說了會話。」
「對的,跟我說了一會。我感覺她很熟悉,也很親切,就知道她不是騙我的。可是……我當時心裡很亂。哎……你知道這件事的嗎?」
裴松溪把碗里的雞蛋都夾給她:「我知道。」
郁綿啊了一聲,臉都紅了,聲音也低下來:「……你怎麼都知道。我那天不是故意騙你的。我就是……就是有點亂,想跟你說這件事,但是又怕你直接說要送我回去。」
裴松溪愣了一下,才輕輕嗯了一聲。
原來……綿綿這麼怕她送她走的嗎。
「第二天我就去方老師那裡上課了,我都想好了回來就跟你說的。可是一出來就看到了姑姑的司機,他說他們在等著我。那時候附近都沒人,我主動跟他走是走,看他的意思是不走也要走,我就偷偷把車牌號記下了,上了車。」
「那天我該送你的……」裴松溪低下頭,「是我沒想好。」
郁綿把雞蛋吃完了,在碗底下又找到一枚藏起來的荷包蛋:「也沒有啦,這件事太突然了。我繼續說,然後到了那裡我才發現裴叔叔也在,見過面的姑姑在,還有那個說是我小叔的人也在啊。我知道裴叔叔跟你這麼多年來關係都不好,所以就偷偷聽他們說話了。」
「聽到什麼了?」
郁綿有些懊惱的揉了揉耳朵:「沒太聽清楚,可是我猜他們是要對你做些什麼。我不太放心。後來見到你了,我……我很糾結。這次我可以拒絕跟他們回去,但我不可能一直不回去,這樣你會很為難吧。所以我答應了,而且我想知道他們想做什麼……」
她或許有過短暫的迷茫,可是想清楚了這一點,做出選擇時也沒那麼困難。雖然不舍,但她還是想知道裴林茂和郁安舟想做什麼,她不可能永遠逃避,更不可能看著別人想要傷害她最重要的人。
她不清楚陌生的親人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點出現,但是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們不會對她做什麼的,否則完全不用來接她回去,找人把她綁走就好了。
可是現在想起這些來,她聲音更低了:「後來留給我的時間好短,我都沒時間跟你說話,就跟著他們走了。姑姑看出來我很緊張,她一直在跟我說話,可是我也不敢相信她。回到家以後,爺爺好像是很想我的,但是……我總感覺有人在偷偷看著我。我不敢給你打電話。」
那時才後知後覺的察覺到了自己的衝動,也會緊張害怕。
幸好郁安清說的沒錯,郁老爺子對她很好,很重視她,後來專門給她配了保鏢。
她說著說著,忽然緊張起來:「對了裴姨,我偷偷聽過一次,後來裴叔叔跟我小叔打了電話,好像在說什麼葯的問題。然後……」
裴松溪凝視著她的目光稍微深了一些:「你偷聽了?」
「你的關注點……他們是在說什麼葯,你知道嗎,你要不要讓魏意姐姐去關注一下這件事?」
裴松溪深深笑了一下,凝視著她的目光明顯多了幾分暖意:「嗯。好。我們綿綿現在這麼厲害了嗎?」
郁綿被她看的更不好意思了,想把臉埋到碗里:「嗚嗚嗚你別這麼這麼看著我了。我知道錯了,太冒險了,一點也不安全。可是我……」
裴松溪偏過頭:「可是什麼?」
郁綿輕輕嘆了一口氣,抬起頭,拿手掌捂住臉,耳尖還粉粉的,只露出一雙清澈又羞澀的眼睛,神情緊張,語氣認真:「可是我想保護你。」
還有好多好多的話沒說出口,哎……她這幾天其實每天每天都睡不著,會想她,會擔心她,會怕她生氣,會怕她真的不要她了。
裴松溪對上這雙清亮無塵的眼眸,讀出她所有未曾開口的話語,讀出她一顆忐忑難安的心。
緊張,焦灼的,不安的,卻始終是全心全意信任,依戀,相信她的。
郁綿一口氣說完這些話,過了好幾秒都沒聽到她的回應,再也坐不下去了,推開椅子就往樓上跑:「我、我回房間休息一下,我太困了!」
裴松溪才回過神,輕輕的笑了一下……她好像還沒來得及問她,是怎麼一個人回來的。
她有一會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綿綿是個還沒長大的女孩子,如果在職場上遇到這種人,裴松溪只會笑她天真幼稚,可是……可是她是她看著長大的姑娘,是她親手種下的小玫瑰,熱烈美好,簡單純粹,她還沒見過世界的幽微黑暗,可是全心全意的只想她好。
她總是好像能輕輕鬆鬆在她心尖最嫩的地上掐上一下,那麼精準……叫她整顆心都輕而易舉的為她塌陷下去。
她好像……被這顆清凈的、滾燙的、熾熱的心給燙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