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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很快又到了。
去學校領成績單那天,裴松溪在學校外面等著,很遠的就看見郁綿。她跟幾個同齡孩子走在一起,臉上笑容稚氣陽光,也不知道是在說什麼事情,笑的很開心。
裴松溪對許小妍最熟悉,梁知行和景知意也見過幾次,唯獨走在最後面的那個少年,高高瘦瘦,沉默安靜,五官俊秀,不參與他們的對話,卻時不時抬起頭往前看,露出一點淺淺的笑容。
這就是熊老師說的那個男孩子嗎?
「裴姨!」
郁綿跟裴松溪約好了,今天她會來接她,因此一路上都在尋找熟悉的身影,等終於看見她了,高興的撲過去:「你怎麼來這麼早?」
裴松溪一把接住她:「慢點,別跑太急。你朋友都還在後面呢。」
郁綿笑嘻嘻的說沒事,等許小妍他們走過來,跟她打招呼,最後郁綿給她介紹陶讓:「這是我同桌,陶讓。跟你說過的那個同學。」
陶讓待人處事從來不卑不亢,朝她打了個招呼:「您好,我是郁綿的同桌,陶讓。」
裴松溪的目光從他身上一掠而過,露出一點淡淡的笑意,朝他點了點頭。
郁綿挽著裴松溪要走:「那我先跟裴姨一起回去啦!有學習問題咱們線上討論吧!」
許小妍嘻嘻哈哈的取笑她:「看看看,又來了,剛說要跟我們去吃麻辣燙,現在又要回去了。綿綿,你這個裴姨控!我們走了!」
郁綿不由臉紅:「什麼裴姨控……就亂說話。我就是不想吃了!」
許小妍朝她做了個鬼臉,挽著景知意的手往前走,梁知行和陶讓走在後面,四個人進了學校外面的一家麻辣燙店。
裴松溪收回目光問她:「綿綿,你跟朋友約好了嗎?是不是我來的太早了,你要是有事,就先過去吧。」
郁綿拉著她的手往前走:「哎呀就是那麼一說,裴姨,你別擔心那麼多啦。我沒事,我要跟你一起回家!」
裴松溪沒辦法的笑了笑:「好吧,回家。」
一年到頭,郁綿最喜歡的日子就是寒假,她放假在家,裴姨也會休假,有時候會帶她出去玩,比如去泡溫泉,去爬山,有時候會在家裡陪著她一起看書,看電影。
偶爾還會有一些特殊的驚喜,比如臨近春節前一周,裴林默回國,帶著裴之遠一起過來玩。
一大一小兩個沒正經的,教會郁綿打牌、教她打遊戲,甚至還敢攛掇她喝酒。
裴松溪冷著臉攔下了:「裴林默,你再說一句,就馬上出去。」
裴林默不滿:「你怎麼這麼凶啊……真的是。我不要面子的嗎?不就是開玩笑,對吧,小綿綿?」
郁綿這次沒幫他說話,堅定的站在裴松溪這邊:「不!裴姨說的都是對的!」
裴林默:「……」
沒良心的小東西!
可是他雖然喜歡鬧,但是在畫畫這件事上,對郁綿起到了很大的指導作用。
裴林默會挑一些陽光明媚的下午過來,一張一張看郁綿的畫作,指導她如何構圖,如何下筆,如何配色,指出她存在的一些小小毛病,再叫她如何改進。
郁綿學習繪畫全然是出自興趣,寒暑假會報一些班,其他時候都是自己練習居多,也從未參加過任何繪畫比賽,只關注的把畫畫當作一件熱愛的事情。
現在有了他的專業指導,進步的很快。
裴林默鉚足了勁頭,要把郁綿往專業化的方向發展,可現實總和預期背道而馳——郁綿似乎對把畫畫這件事當成事業沒有興趣,相反的,她在一個清晨鄭重的宣布:「我要成為一名優秀的建築師。」
裴林默傻了眼:「怎麼了,小綿綿?你是不是傻了?」
郁綿搖搖頭:「我沒有!我是認真的!」
裴·青年藝術家·林默要氣哭:「你好好的做什麼建築師?畫畫不好嗎?你以前說要給你裴姨買房子,現在也不買了,乾脆自己建房子了嗎?」
「哎呀!」郁綿撲過去打他,「小叔叔!你太壞了!你取笑我!」
裴林默說不是:「姐,你評評理好不好?我教了她這麼久的畫,結果她跟我說要去學建築?」
裴松溪笑容溫雅:「學建築要有繪畫基礎的,現在這樣剛剛好。」
郁綿聽到她的話,眉眼含笑的撲過去抱了抱她:「裴姨!你支持我嗎?」
裴松溪摸了摸她頭髮:「當然了。綿綿,做你想做的事情。」
郁綿用力點頭:「嗯!我要成為一名優秀的建築師。」
……
多年以後,當郁綿站在台上,說著最新進展時,她的目光從台下的觀眾席中快速掠過,卻意外撞上那張數年未見,卻始終刻在她心底的素凈臉龐。她瞬間淚濕眼睫,聲音里藏著難以察覺的哽咽:「從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想成為一名優秀的建築師。」
此時她還是是懵懂無知的少女,是命運棋盤上的潔白棋子,可是目光是坦誠且堅定的,像一把小小的火炬,悄悄點亮屬於她的命運。 -
寒假快要結束的時候,學委在班裡提醒了開學要交的作業,郁綿忽然發現自己差點把歷史作業給漏了。
歷史老師布置的寒假作業是讓學生在家看一部歷史紀錄片,她挑了很久,最後選定了《河西走廊》。
美麗、莊嚴、空無一人的宮殿,優美動聽的配樂,鏡頭從廣袤原野上劃過,歷史的長河一瞬間倒退。
她和裴松溪一起看這部片子,從第一集一口氣看到第九集《蒼生》。當鏡頭上出現西北蒼涼、遼闊的自然風貌,當解說詞上說到:「衣衫襤褸的男女老幼,有著被風沙雕琢過的面孔和身軀……茫茫蒼生的盛衰枯榮……凝結成歷史瞬間的永恆影像……」[注]
郁綿被歷史的波瀾壯闊和光陰的匆匆似水震驚到,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
裴松溪遞了一張紙巾給她,讓她擦掉臉頰上的眼淚,溫柔的問她:「怎麼了,綿綿?」
郁綿吸了口氣,帶著點淡淡的鼻音:「我……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就是有點震撼。裴姨,我想去那裡,我想去看看,等我長大以後。」
裴松溪沒有問她為什麼,她想起郁綿小時候會因那篇時間的課文大哭的樣子。這孩子過早見過世事無常,對時間的流逝和人世的生死榮枯有種近乎天性的敏感和關注。
且她一直都知道,等綿綿長大以後,她會這樣一步一步走向更遙遠的,更廣闊的世界。
她一時間有些恍惚,想起前幾天,她再次去拜訪那位花匠老先生,把郁綿小時候的照片都帶給他看。
老先生頭髮花白,牙齒也掉的乾淨,顫顫巍巍的說:「我真的見過她……他家是個大家庭啊,我不記得她住哪裡了,可是我記得……她當時被她爺爺抱在腿上,我摔了,還跳下來叫人扶我。」
老人記憶衰退的厲害,再也回憶不起來別的東西了。
可就這麼一句話,卻佐證了一件足以叫裴松溪徹夜難眠的事實——她猜的沒錯,綿綿一定還有家人在世,只是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沒來找這個迷路的小孩。
走出那棟小公寓后,裴松溪讓魏意先回去,她沿著長街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思緒萬千,等回到車上才發現原來外面下了小雨,她的大衣外套都被水汽染濕了。
她有一種夙願得償般的欣喜,於無數凌亂的蛛絲馬跡中終於找到了一根有用的線頭,像是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才終於看到了一點光亮,似乎終點在望。
如果一切順利,老先生再能回憶起一星半點,或是重新找到新的線索,那麼她一定能找到綿綿的家人。
等找到綿綿的家人……她會把綿綿送回去,讓她回到她的家人身邊。
畢竟當年留下她,也只是一時之念。直到現在,裴松溪都無法找到當時自己做出決定的理由——綿綿像是她冷靜理智之外的一個特殊變數,毫無預兆的干預她的思維,擾動她的軌跡。
她一直很清楚,以她的性格,並不適合陪伴一個孩子長大,所以也時常擔心,沒有給綿綿一個很好的環境。幸好這孩子天性陽光向上,長成了現在的小小少女,明媚可愛。
等綿綿回家,她就會退出她的生命。
這是她早就決定的。
可是。
可是。
她一想到這裡,卻總感覺心臟像是被人久久的捏了一把,那種難受的氣勁叫她心疼發悶……這是從未出現過的,是她無法理解的感受。
她陷入短暫的茫然,如果有一天,綿綿真的要走,她會因為自己這些難以理解的情緒而留下她嗎?
裴松溪回過神,偏過頭,郁綿已經擦乾眼淚,繼續看紀錄片的最後一集,她小小的臉頰是認真肅穆的,目光中卻隱含著對世界的期待和嚮往。
在這一瞬間,她得到答案——不會。
她靜靜的想:「我會讓她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