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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別來無恙

  子時二刻。

  一個十五、六年歲的嬌俏少女身著素淡襦裙,手持白鸞燈,站在見風亭外,看著南門長祈月白色的身影漸漸靠近,回身稟道:「九姬先生,南祈王到了。」

  九姬先生笑笑不語,雙手持著木錘,繼續敲擊案几上的扁圓青銅小鼓,鼓面上五片蓮花瓣形的音舌隨之微微顫動,發出空靈之音。

  「此鼓可是四回陣的陣眼?」南門長祈人未至,聲先到,比預設中要早一刻。

  九姬先生雙唇未啟,以腹語作答:「此鼓名曰無憂鼓,為我千機門獨有,家師造它,原本只想為靜心所用。」

  南門長祈的木輪椅停在見風亭外,一雙深瞳不見波瀾,映著亭內之人的身姿。

  九姬先生一襲水青曲裾深衣,衣緞上所繡的白茶花,一朵一朵不甚招搖,也有如零落在空山煙雨之中的清淡素凈。

  明明是女子裝扮,又似男子那般束髮高髻,不施粉黛,額心嵌著一朵黑色扇形花鈿,腹語之音低沉渾厚,更襯著整個人極其妖異、陰陽難辨。

  「先生之陣法,以階梯為基,橫貫東西、縱通南北,看似是以四方古法布陣,實則陣中幻象叢生,虛實交加。

  所謂四回陣,不過是虛張聲勢,其根本就是最普通溫和的懾心陣,無憂鼓音就是先生起陣懾心之物,本王說得對嗎,嗯?」

  「對。」九姬先生又輕敲一下鼓面,餘音綿長,「也不對。」

  「何是對,何是不對?」

  九姬先生淺笑,「殿下未必想知曉。」

  「本王深鎖重華宮,今日興緻難得,倒也想聽聽世間諸多異事。」

  南祈王說著,目光清寒,落在九姬先生修長瑩白的手指,十指指甲尖長,深黑如墨,鋒芒似啐毒一般詭異。

  日夜與陰鬼作伴,久而久之,自然也會潛移默化出幾分鬼相。

  她的十指如此,眼角眉梢間的疏離妖冶亦是如此。

  「殿下可聽過九曲陣?」

  未等南門長祈作答,九姬先生伴著無憂鼓清透的聲音繼續道:「七年前,先帝上千精銳盡數落入千機門九曲陣中,喪心失智、互相搏殺,最後埋骨北邙山間。

  彼時,家師渡厄散人所用之物,正是無憂鼓。」

  南門長祈深思不語,南門王朝的舊痛,先帝口諭,時過七年仍不可抗。

  「四回陣便是從這九曲陣中取其四象,殿下說它懾心不假,可若說它溫和,是九姬不才,未能習得此陣精髓,讓殿下見笑了。」

  「鼓音未泯、陣法猶存,本王仍處先生陣中,何以笑得出來?」

  九姬先生雙手停滯半空,不再擊鼓,將木錘放置一邊,「幻由心生,殿下在陣中所見,皆是心念至極之事。心中若是可以無塵無垢,自然不受其所擾,如此,在或不在陣中,又有什麼區別?

  殿下,九姬說得對嗎,嗯?」

  南門長祈微怔,再未言它。

  他或許可以在四回陣中獨善其身,他身後的葉陽言卻是不能。

  葉陽言肢體僵硬,雙眼仍被從衣裾上扯下的布緞所蒙,深寒時節,額頭上一層細密的薄汗,看上去不甚狼狽。

  顯然,南門長祈所授之法只能勉強撐過一時,這一時也是因為他功底深厚。現在看來,大概也已經徹底被四回陣奪去心智。

  九姬先生喚來守在亭外的女子,「修魚,先送葉陽少君出陣。」

  修魚是侍奉在九姬先生座下的女官,九姬先生在一眾外門弟子中選中她,跟她的靈秀聰穎不無關係。

  「諾。」

  修魚摻扶著葉陽言慢慢走下雀泊台,還不停在他耳邊叮囑道:「葉陽少君,萬不可摘下布緞,回去只需靜修些時日,便可神思清明。」

  夜愈深愈寒,見風亭的八角置著八尊瑞獸炭爐,亭中不乏少許暖意。

  九姬先生坐在長案旁悠然煮茶,亭外,南門長祈也只是不動聲色的看著。四周寂靜,又好像還有什麼在暗中鼓噪不止。

  「一晃經年,殿下可別來無恙?」

  九姬先生清然一笑,開口打破沉默,聲音是過耳不忘的柔靡,「七年以前,北邙山匆匆一別,來不及告訴殿下,小女姓氏昆吾,名謠,字九姬。」

  昆吾謠,無春宴中當眾戲弄尉遲故的清倌人,就是昆吾九姬,千機門馭鬼殺生的九姬先生。

  南門長祈於此半分不感意外,尤其是看向她的那雙深眸,始終是空無一物的冷清。

  他太過從容,反倒讓昆吾九姬心生出些無措來,「殿下是從何時認出的九姬?」

  「在進無春宴之前,在到無春宴之後。」答案匪夷所思。

  「九姬不解。」

  「千機令,自古就可左右江山大勢,稍有差池,或將屍骸遍野、血流成河,如此重要之物,先生又怎會輕易交於他人之手?」

  昆吾九姬不置可否笑笑,「這是進來無春宴之前,在這之後呢?」

  「再者……」南門長祈輕笑道:「無春宴中的一曲《不思歸》,先生的琴技與七年前相比,竟是一點點長進也無。」

  「……」

  昆吾九姬一時啞然,旋即鼓著兩頰道:「九姬自知不善音律,可殿下若是揶揄起人來,也好生刻薄呢……」

  從無春宴開宴到現在,也只有這一句話,還能聽得出幾分十九芳華的女子該有的天真嬌懶。

  可惜,稍縱即逝。

  昆吾九姬提壺斟滿對面空位上的水墨琉璃茶盞,斜眸看一眼坐在亭外輪椅中的南門長祈,「長夜凄清無眠,殿下就不打算入亭賞茶驅寒嗎?」

  見他無動於衷,又暗示道:「雀泊台之上,蒼空之下,只有殿下與九姬兩人。」

  聽此,南門長祈嘴角漸漸泛起的笑意,似寒夜深重陰冷,「如是,甚好。」

  如是,甚好。

  話音落定,一雙薄革銀珠履踏上白雪,南門長祈站起身子,負手步入見風亭,步履之間皆是清貴沉穩。

  原來,久病纏身也好,諱疾忌醫也罷,都是他處心積慮的假象。

  昆吾九姬的眼前,那道月白色的身影頎長深致,長案上燈盞曳曳,映照出他滿身霜華。

  她莞爾而笑曰:「殿下,當真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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