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針鋒相對
陸言騫從來都不會懷疑赫柔兒的話。
他年幼的時候,就遇見了赫柔兒。那時候父親讓他叫她柔姨。他初來軍營,遇到的都是大男人,對他都是硬邦邦的,自己也生了一副別扭的脾氣,雖然還不如現在這般,隻是也學著板著臉,不理會赫柔兒。皇室中特有的漠視和高傲,他這一點與生俱來。
然而他卻發現赫柔兒與很多人不同,她不在意。似乎就是書上說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更重要的是,赫柔兒和西陵王其實也不是像大家想象的那樣,因為變故的落魄,悄無聲息地在一起。她雖然落魄了,但是仍舊保持著一股孤傲。
這是一種孤雁的清冷,無力,脆弱,但是又充滿了高尚情操的錯覺。這就像是曆來傳誦的“文死諫,武死戰”。
他不明白為什麽,但有時候,他覺得她和自己的父親才是同一種人。這種感覺讓他極度抵觸。他明明有自己的父親,母親,甚至在京中享有富貴的生活。偏偏來到了荒漠的西北邊疆。
但他明白,也許赫柔兒已經站在了不可或缺的位置上,以戴罪之身,在這個西北的軍營中,占據著最神秘的地位。
他也曾指責過赫柔兒別有用心,問她可曾怪過先帝的時候,赫柔兒卻說:“這是命。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位置,選錯了陣營,站錯了位置,就會付出代價。有因有果,成王敗寇,我誰也不恨。”
他一直不能理解,直到後來才發現,這麽大的仇恨都能放下,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這樣的人冷靜的可怕,也絕望的可怕。
所以這麽多年來,她一直以一種驕傲的姿態站在父親的背後,而父親也從來沒說過,她的身份究竟如何。
他不知道父親是怎麽想的,也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
終於,等到了十五年後,陸珩筇終於開口了——沒有詢問,也沒有猶豫,而是直接給陸言騫去了封信。
這封信的內容似乎十年前就知道了。
但是陸珩筇的來信一直都很平常,唯獨最後一句,才不尷不尬地提到:“阿柔與父相交數十年,生死相托,不論世俗,但求相伴。大年將歸,或可同行。”
陸言騫似乎早就猜到了這個結局。但他早就沒有十年前的那種抵觸。似乎隨著時光流逝,什麽都顯得不重要了。
然而看著母親,他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終於開了口,卻又遇到了這樣的事情。
他自認世上的事情來得簡單,縱橫捭闔不過如此。偏偏遇到了自己的親人,就變得無從下手。而今日,一切都變了模樣。赫柔兒睚眥欲裂地告訴他,他的父親死的這樣淒慘,他反倒有種莫名的害怕和恐懼。
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原以為一直雲淡風輕,甚至連株連九族的慘案都能看開的柔姨,竟然死在了父親的骨灰壇上。
他從沒想到,父親隻是在信上寫生死相托,赫柔兒卻是用命來還。這樣的情深意重,讓他不知該如何麵對,甚至還有一絲羨慕和失落。
他從小最信任的兩個人,就這麽安安靜靜地在他麵前,一個化成了灰,一個死在了自己麵前。
他愣愣看著赫柔兒一臉溫柔地抱著骨灰壇,鄭重跪下,給赫柔兒磕了三記頭。
“你做什麽!你給她磕什麽頭?!”王妃歇斯底裏地叫起來,“她害死了你父親!要不是她,要不是她,你父親早就回來了!你父親……你父親怎麽會死!哈哈哈……我生了兒子,卻給別的女人磕頭,我這一輩子……丈夫,兒子,都被這個女人帶走了……哈哈哈,你居然還給她磕頭!”王妃隨手抓起杯子,就往陸言騫臉上砸。
陸言騫頂著一臉的血,忽然有些同情地看著王妃。
她什麽都不懂。
隻顧著責怪別人,從來不想想事情究竟是怎樣的。也從來不會尋找自己的過錯。她一直躲在西陵王府,不肯了解外麵的世界。而她的世界是這樣小,這樣狹隘,除了她自己,再也容不下其他。
“母妃,”陸言騫開口道,“我會將她和父親葬在一起,她生殉父親,又親手把父親帶了回來,這樣的恩情,我一輩子都無法償還。”
“你敢!”
陸言騫苦澀地笑了笑,“母妃,我有什麽不敢的。我也不怕和你說了,這麽多年了,你每日責怪父親的時候,可曾想到父親一個人在邊疆孤苦,生死一線,可曾努力為他遊走,可曾借助陳家替父親鳴不平?!你隻說父親不願意回來,可你又當真願意他回來?!”
王妃渾身一震,手指抖著吼道:“滾!你們都給我滾!滾出去!”
陸言騫命人扶著赫柔兒,親手捧著骨灰壇,緩緩走了出去。水笙跟在他後麵,小心翼翼,隻覺得心難受得不能呼吸。
一行人不知不覺竟然就走到了京郊。
水笙靜靜看著他一把火,將整個冬日照得火紅,然後一個壇子,靜靜擺在遠處。
“我擔心我娘找人把柔姨挖出來,索性燒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好。”
他忽然看著水笙,問道:“水笙,如果我有這麽一天,你會和柔姨一樣麽?”
水笙一楞,抬頭看著他。他的眼睛是這樣認真,像是深沉的夜色,但卻星光閃爍。
“水笙,你告訴我。”
水笙沒有說話。她想起了了很久沒再去回憶的幼年,那場鋪天蓋地的洪水,那場慘絕人寰的饑荒。
她似乎對死的認知和陸言騫的不一樣。陸言騫眼中的死,充滿了將士意氣,紅塵千萬埋白骨,一朝功成萬人傳。仿佛就是引頸就戮,一刀成佛。但她始終記得,在洪水中的掙紮,在饑餓中的紅眼,在病困中的呻/吟。
那是一種痛苦被無限放大,沒有溫情,隻有冷酷。
那是一種她不會再回首,也自信能走下去的路。
“水笙。”他苦澀一笑,喊著她的名字。
然而她卻認真開口道:“我大概想比你先死吧。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像柔夫人一樣。但是我想,我能陪伴你走過,就算是我最快活的時光了。”
“水笙,你不願意去死,對不對。”
“我不願意。”水笙像是著了魔。那一刻,她腦海中紛繁的畫麵像是走馬燈似的,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
陸言騫猛地推開她,抱著壇子,一個人上了馬。
她看著他的身影拉長,似乎這樣,要融進那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