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傍晚時分,施家名下的酒店中衣香鬢影、觥籌交錯。
受到施老先生邀請的,除了集團高管以外,大多都是施家的合作夥伴和各界名流。
酒店門外兩名保安逐一查著名冊,將一輛又一輛只能在車展上一睹風采的豪車放入寬闊的停車場。
一邊還不禁感嘆:「這有錢人還就是會享福,香車美女一樣不少。」
「說的就是呢,你看看哪輛車上沒坐個前凸后翹、盤靚條順的……今天晚上宴會散了,直接帶著上七樓客房,明兒早晨收拾衛生的准能掃出一堆傢伙。」
說著,臉上都露出了些許曖昧。
另一人想了想,突然道:「也有個奇葩,你記得剛才進去那輛銀灰色的車不?那裡面坐了個女人,臉長什麼樣沒看清楚,身材辣得很,可惜是個瘸子,手邊還放著拐。」
「臉好不好看無所謂,反正關了燈都一樣。」
二人同時爆發出心照不宣的大笑。
「你說今年大公子會不會來?」
「往年都不來,今年估計也不來吧。那就是個紈絝子弟,指望不上!聽我朋友說,老先生對他寄予厚望,可他成天就知道吃喝玩樂泡女人,好幾回把老先生氣到病發住院。」
「大公子不是身體不好嗎?」
「誰知道是不是女人玩多了!」
「還真說不準。」一人笑嘆,「要說施老先生這一輩子,富貴纏身,要什麼有什麼,偏偏就是子嗣單薄。生了個女兒也不能操持家業,屁用都沒有,好不容易盼來個外孫,還這麼……」
「這麼什麼?接著說。」一輛商務車緩緩在二人面前停下,車窗降下的同時,一道冷漠低沉的嗓音從車廂里散出來。
二人一個激靈,誠惶誠恐地道:「別、別,我們就是閑聊,瞎說的,您可千萬別當真。」
雖然不知道車裡坐的是誰,但能來這種場合的人,得罪一個就夠他死無葬身之地的。
車裡的男人忽然在陰影中勾了下唇,語調卻仍是冷得沒什麼變化,「無妨。」
二人面面相覷,不解。
「我倒是覺得你們比施老爺子看得還明白。」車裡的人笑意諷刺,黑曜石般的眸子緊緊凝著遠處富麗堂皇的酒店集團外,精心雕刻的一個logo「施」,眼裡晃動著不為人知的陰沉與狠戾,「那種不爭氣的東西,活著還不如死了。」
二人額間滴下冷汗,訕訕不敢搭腔,車窗就這麼又升了上去,車也從二人面前駛離。
沉默的車廂里,響起男人沉到谷底的話音:「剛才那兩個人,別再讓我聽見他們碎嘴。」
「是,老闆。」
待車開遠了,二人才打開方才車裡司機遞來的請柬。
台頭處,一筆一劃,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格外惹眼——
蕭,錦,帆。
*
袁皓從車上下來,先從後備箱里搬出了妲己用的輪椅,將她扶上去,然後開始別彆扭扭地整理著自己的西裝。
他出身寒門,不太習慣這種場合,妲己卻是見怪不怪,看他笨手笨腳的樣子,失笑著伸出手,「低一點,我來。」
於是他便俯了身子,妲己有條不紊地幫他理好了領子和領帶,撫平西裝上的褶皺,這才道:「也虧你跟輓歌混了什麼多年,還不會打領帶。」
「輓歌什麼時候參加過這種迂腐的聚會?」袁皓不以為然。
妲己「撲哧」笑出聲,也許是因為回憶,語調都拉長放慢了很多,「是啊,她向來不喜歡這種場合。」
如果說她蘇妲己是雲城的一枝花,溫靜典雅,落落大方,那季輓歌在眾人心中,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霸王,誰見了都要躲上三分。
尤其是那些年,輓歌追他哥哥追得厲害的時候,好幾次哥哥疾言厲色地罵她不知廉恥。
這要是放在其他女孩身上,不定委屈成什麼樣呢,季輓歌倒好,抄起桌子上的水杯「啪」地砸在地上摔了個粉碎,連蕭錦帆那種處變不驚的男人都好幾次被她的陣勢驚得眼中愕然。
「我追個男人就不知廉恥了?你知廉恥你清高,你敢不敢跟我打賭,有一天你一定會愛上我,主動糾纏我!」
那時候誰都沒想到,幾年後的一場意外,輓歌和她的孩子一起消失在醫院的爆炸里。
妲己親眼看到她哥哥像是瘋了一樣衝進火海,然後又瘋了一樣地找了輓歌四年,幾乎把大陸翻了個遍。
如今回想起來,那場賭局,毫無疑問的,是輓歌贏了。
遍體鱗傷地贏了。
妲己抬手按住了眉心。如果輓歌已經平安無事了,那她哥哥現在人又在什麼地方?
「袁皓。」妲己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輕聲開口,「輓歌有沒有對你透露過……她和我哥的事?」
提起這個,袁皓的臉色也僵硬了,半天才不咸不淡地丟出一句:「沒說太多,她只告訴我她們緣分盡了,希望蘇亦庭能放她一馬,別再糾纏。」
妲己眸光暗了些,「我知道了。」
「你想勸她跟你哥和好?」
妲己平靜地搖頭,「不想。」
她哥哥當年有多過分,她作為離他們感情最近的旁觀者,看得最是清楚。
換作是她,她也不會原諒。
或者說,她根本不會選擇開始。
不會在一個明知不愛她的男人身上投入太多的心血和情愛,說她膽小也罷,現實也罷,她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那一類人,只會被動地等,等對方向她靠近。
「好了,不說這個。」妲己話鋒一轉,「我讓你辦的事情都辦好了嗎?」
「東西帶了,一式兩份。」袁皓掂了掂手裡的公文包,沉聲道,「記者那邊也打好招呼了。」
妲己「嗯」了一聲,「進去吧。」
*
晚宴一如計劃好的那般進行,施老先生年事已高,沒在主會場停留太久,只聽完代理髮言人的致辭就被人扶著去休息室休息了。
當然,以他的權勢地位而言,在場各位也沒有人值得他上來敬酒。
妲己看時間差不多了,側頭對袁皓道:「你就在這兒等我,假如我半個小時之內沒有回來,也沒給你任何消息,你就按我們之前商量好的做。」
袁皓皺眉望著她,「妲己,你想好了,你這麼冒然上去,以什麼立場跟他談?」
「立場么。」她染著裸色指甲油的指甲在輪椅上輕輕敲打,節奏平緩,「需要什麼立場呢,我是目擊者,是證人。他不信我說的話,總該信鑒定報告上蓋的章。」
「我不怕他不信,只是怕他對你不利。」
女人年輕漂亮的臉蛋上漾開一絲淺淺的笑,黛眉如月,彎得嫵媚而驚艷,流光溢彩從四面八方湧進她的眼眸里,隨著一笑而綻開,「他不會的。」
她道:「我是白太太。」
她是白檀的太太。
施老先生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會拿她怎麼樣的。
最難處理的反而是白檀。
以她對白檀的了解,若他的女人真在這裡出了事,他絕對不會坐視不理。
頂多也就是把她接回去以後關上門來算賬。
不過,那也都是以後的事了。
袁皓眼神複雜地望著她,「為了趙哥,值得嗎?」
「不值得。」妲己回答得很直白,也很冷靜,「我不全是為了他。」
趙導對她雖好,但也遠不到為了他得罪白檀的地步。
「那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啊。」妲己微微抬眸,瞧著天花板上那些刺眼的光芒,臉廓失了平時的溫淡柔和,顯出一種令人心驚的冷艷與傲慢,「我要蕭錦帆為他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袁皓被這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神情驚住,突然明白了她破釜沉舟的目的。
她是想借悠悠眾口,借道德法律,借白檀和施老先生的勢力,將蕭錦帆打入地獄。
那是現在的蘇妲己憑藉一己之力無法做到的。
袁皓喉頭一梗,這下他更沒有理由勸她了。
那是她的家仇,刀扎在她身上,疼的是她。
只是他望著女人沉靜而美麗的臉龐,一時間難以想象她一個人在心裡承受了多少。
永遠都溫文爾雅地笑著,她與輓歌不同,蘇妲己能忍著刀扎在自己身上,卻優雅從容地活下去。久而久之,你以為她忘了,可總有一天,她會在最合適的時機親自拔出心上那把刀,乾脆利落地捅回你心裡。
至於疼不疼,只要她不哭不鬧不喊出聲,就沒人知道。
「你去吧。」袁皓彎下腰,為她理了理頭髮洋洋洒洒的波浪卷,「我在這裡等你。倘若你出了事白檀不管,我就算砸了這裡也把你帶出來。」
*
妲己滑著輪椅進了電梯,vip休息室在什麼地方,袁皓早就提前踩過點,畫了一張簡易的圖紙給她。
施老先生所住的房間外面有兩個名人高馬大的保鏢,一左一右門神似的戳在那。
她抿了下唇,還是硬著頭皮上前,自報了家門,兩名保鏢對視一眼,進去通知了施老先生,不消片刻就將她放了進去。
妲己略有些意外,一進房門,就見古色古香的檀木書桌後面,一位身著唐裝的老者正在看書。
他的面容清癯,一雙眼眸毫不見渾濁,矍鑠精明得厲害,整個人周身沉澱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場,哪怕不抬頭,也足以讓人感覺到心頭沉甸甸的壓迫力。
他的視線始終都在書里,聽到動靜也沒抬眸,連一個眼神都沒賞給妲己。
妲己握緊了輪椅的把手,竟不知是該出聲打擾,還是該在一旁候著。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鐘錶的滴答聲格外清晰刺耳,妲己的神經繃緊,終於還是輕輕滾動輪椅,上了前。
誰料老者卻忽然合上了書,面無表情地睨著她,冷不丁開口道:「這就沉不住氣了?」
毫不誇張,妲己與他對視上的那一瞬間,心驚肉跳的程度幾乎害得她打翻了手裡的茶。
她無法形容那是種怎樣的目光,如深潭古井,從歲月里瀝出來的蒼老和睿智,還有些許極其不好相處的挑剔與嚴苛。
她的聲音都虛了,立馬低下頭,「我看您手邊沒有解渴的,所以自作主張給您倒了杯茶。」
施老先生還是同樣的表情,就任她這麼舉著茶舉了半天,「蘇妲己?」
妲己笑得端莊,「是我。」
他瞥著她手裡的茶,道:「蘇家沒落了以後,你就山窮水盡到給人端茶送水的地步了?」
「您是長輩。」妲己答得恭敬,「我在家裡也經常給爸爸沏茶。」
施老先生看了她片刻,「放一邊吧。」
妲己寵辱不驚地把茶杯放在了他書桌上,心裡也明白他根本沒打算喝,「施老先生,我冒昧來打擾,是有些事想和您談談。」
「我不和女人談事情。」對方淡淡,「你出去吧。」
妲己皺了下眉,總覺得談話的節奏完全被對方控在手心裡,「施老先生,我是前幾天城堡爆炸事件裡面唯一能指認兇手的證人,就算到了法庭上,法官也要聽我闡述目擊過程的。」
聽到「城堡」二字,他總算又抬了下眸。
「法官?」施老先生嘴角的笑意乍看上去和藹,仔細分辨卻不難發現只是流於其表,「我一個做生意的糟老頭,我不是法官,不懂那些。」
妲己怎會聽不出來他的拒絕,咬了下唇,繼續道:「施老先生,那件事不是意外,是有人有意為之,故意炸了城堡東西南北四個角,又在城堡里四處布滿易燃液體,所以才出了事,趙導是無辜被牽連的,真兇另有其人。」
「當時城堡里只有我家下人和劇組。」施老先生的語調淡然得風波不起,「如果不是我家哪個狗膽包天的下人,那麼該出來負責的就是那位……趙什麼導演。」
「不。」妲己定定道,「當時蕭錦帆也在場。」
老者的眼睛微微眯起來,「你說的蕭錦帆,是蘇家的養子?」
「是。」
「呵,十三年前好像還是你蘇二小姐引狼入室,才害得赫赫有名的蘇家變成今天這幅樣子吧。」施老先生低眉,用最平靜的口吻說著最讓妲己無言以對的話,「我早就說過女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當年聽說你名叫妲己,我還以為你爸爸也是個明白人。沒想到還是聽你了的話,累了全家。」
妲己的指甲扣進手心,刺出了血卻感覺不到疼。
餘光不期然瞥見對面桌上一副正在晾乾的字畫,上面八個大字格外惹眼。
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她的瞳孔微微一縮。
這八個字的含義她再清楚不過,是商紂王寵幸妲己禍亂天下時,有忠臣進言講,若是家裡的母雞打鳴報曉,聽信了女人的讒言,那這一家就厄運難逃了。
八個字不偏不倚,說的正是她蘇妲己。
眼淚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從眼睛里滾落。
胸口處密密麻麻,痛得無法呼吸。
施老先生望著她,目光里甚至說不上有什麼情緒,可就是無端讓妲己覺得他是看不起她的,「不管這件事是誰做的,都輪不到你來說話。」
「更何況。」老先生不疾不徐地一笑,靠在椅背上,「我又怎麼知道你是不是為了報家裡的仇,才來我面前說這番話,想讓我替你收拾蕭錦帆呢?」
他犀利的言辭讓妲己倒吸一口涼氣,從心底深處感到了恐懼。
拼著最後一口氣,她垂死掙扎道:「我有火災現場的鑒定報告。」
施老先生不以為意,「你若是想要,我送你十份鑒定報告。」
妲己胸腔悶痛,咬著嘴唇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不愛看女人哭哭啼啼。」施老先生見她哭,微不可察地皺了眉頭,不耐道,「也早就告誡過你,我不和女人談事情。」
「不和女人談事情?」門驀地被人推開,一道嗓音如從遙遠的天邊而來,低沉冷漠,卻隱有雷霆萬鈞之勢,「那您看看她男人是不是夠資格入得了您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