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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節 驚艷

  就在章旻青把自己悶在屋裡琢磨他的養豬大計的時候,七斤輕輕走了進來,手裡還拿著一張拜帖。


  「少爺,昨天遇到的那個楊管家前來拜訪,現在正等在大門外呢。」


  打開拜帖,卻看到署名的人是楊克之。章旻青眉頭微皺,這楊克之是誰?怎麼會合楊管家一起來?是楊家的什麼人么?他們楊家不是要去伏龍禪寺還願去的么?難道是昨天說好的事變卦了,還要想把季三虎他們幾個送官治罪?


  章旻青在堂上度著步子,緊張的思索著。


  「來了幾個人?還有沒有其它人?」


  章旻青的這句問話,意在問七斤有沒有官府的差役一起來。


  「一大幫人,來了三架車子,昨天那個楊家小姐也來了。」


  七斤並沒有領會章旻青的意思,只把他見到的如實回答。


  聽到連楊家小姐也來了,章旻青放下了一大半的心,連女眷都來了,這應該不是來上門問罪的。


  「去後面請我娘出來,告訴娘有客來訪,有女眷。」


  章旻青一面整理了一下衣衫向外走,一面吩咐七斤去報信。站在天井裡,直到章劉氏出來,才跟著章劉氏身後,迎到大門口。


  大門外面,楊管家正站在一個面貌清癯,滿是書卷氣的一位中年人側后,低著頭正在和那人說話。楊家小姐依然一副書生打扮,和那個打扮成小廝的小丫鬟立在更後面。


  在他們後面,則是八個家丁,扛著四隻禮箱。大門一側靠著牆根,一溜停著三架騾車,幾個家丁正拿著簸籬在給騾子喂豆子。


  看到章家人迎了出來,為首的清癯中年人率先抱拳施禮。


  「夫人,老夫是楊守勤,字克之。今天冒昧前來拜訪,是來感謝令公子昨日相救小女芷萱之恩。芷萱,快來見過夫人。」


  因為知道來的是三元相公楊家的人,章劉氏穿上了她從五品誥命的宜人誥服,以示隆重。


  楊守勤也沒想到,章家當家的會是個夫人。本來女兒芷萱穿了男裝,也就是帶著避嫌的意思,現在對方既然是位夫人,也就直接招呼女兒上前拜見。


  「原來是楊三元,小兒昨日也是適逢其會,舉手之勞,可當不得一個謝字。哎呀,這是貴千金?模樣可真是俊俏。來,快快請進,三元相公請入內敘話。」


  作為慈溪的驕傲,三元相公楊守勤的大名,在慈溪幾乎無人不知。就連章劉氏聽到這個名字,也知道了來人是誰。章劉氏親熱的拉著楊芷萱,殷勤的延客。


  聽到來人通報姓名,章旻青才反應過來來的人是誰,楊守勤,那就是慈溪大名鼎鼎的三元相公嗎,原來字克之,怪不得看到拜帖上的名字,章旻青搞不清是誰。同時,他也第一次正面注意到這位芷萱。只覺得這位芷萱小姐長得清麗可人,裊裊婷婷。


  昨天,由於天色已黑,雖然知道楊家一行人里有楊家的小姐,可因為忙著訊問季三虎他們,他還真沒留心這位楊家小姐的高矮胖瘦。


  「三元相公見諒,老身孀居,多有不便,就由小兒旻青陪相公敘話。來,芷萱小姐跟我去後堂,咱們去說咱們的。」


  到了客廳,章劉氏向楊守勤告了罪,拉著楊芷萱去了後面。章旻青又和楊守勤再次相互見了禮,才在客廳里分賓主坐下,七斤勤快的過來奉上茶。


  楊守勤是接到管家楊昇派回來的家丁報信,才知道女兒芷萱一行,在去伏龍禪寺還願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幸好遇到了龍山千戶所的人,才有驚無險。


  待到聽家丁說,出手救人的是錢湖先生沈泰鴻的弟子,卻又身手不凡的時候,不由得心裡一動。


  自從在甲辰科高中狀元后,他按慣例授予翰林院修撰。但因為家中老母身體不好,事母至孝的他,在到任后不久,就請假回家侍奉老母了。


  四年前,老母病故,他又按制守孝三年,直到前不久,他才接到旨意,他被任命為詹事府左春坊左諭德,也就是太子的老師。馬上就要動身上任去,眼下就是在收拾書卷行囊,就等到了選定的吉日上路出發了。


  這次上任,他沒有打算帶家眷一起去。一來這左春坊的官,隨時有可能外放。二來,他家在京城也沒置辦產業,一大家子一起去,不太好安頓。


  只是這樣一來,他有件事總覺得放不下,那就是為女兒擇婿。女兒芷萱今年已經十五歲了,按照常理,早就該許配人家了。可他們家恰逢丁憂守制,服喪期間不宜談婚論嫁,就把這事耽擱下來了。


  如今聽到出手救了女兒的人,不但師出沈泰鴻門下,還身懷功夫,是名少年俊傑,他就有了親自去考較一番的念頭。加上受人恩惠,上門致謝也是應有的禮數。所以,今天一大早,他就帶著禮物,急急忙忙的趕來了龍山。


  「兩個月前,龍江公八十大壽,本人也親往賀壽,只是好像未曾見到章公子。」


  略作寒暄之後,楊守勤試探著開口,他口中說的龍江公就是前首輔沈一貫,這是他心裡的疑問之一。既然是沈泰鴻的弟子,沒道理在師公大壽的時候不參加。


  「其時,學生孝服未除,不宜登門,所以,只是送了賀禮,人確實沒去。」


  章旻青解釋道。


  「原來如此。聽我家楊昇說,章公子有意給那幾個礦徒一個改惡向善的機會?哦,他就是楊昇。」


  楊守勤放佛恍然大悟似的點了點頭,隨即岔開了話題。見章旻青眼中露出一絲疑惑,醒悟過來章旻青不知道楊昇是誰,便指著侍立在身後的楊管家介紹道。


  「對我們讀書人來說,聖人有言,不食嗟來之食,生死事小,失節事大。可這幾個人,他們只是礦徒山民,不讀書不知禮,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情急之下做出盜匪行徑,學生以為,罪過不在他們。」


  章旻青的這番話,其中的什麼「生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說辭,其實連他自己都不信。不過,楊守勤既然把話扯到了這上面,為了防止楊家反悔,章旻青還是決定先找個理由為季三虎他們開脫,順便也堵住楊守勤的嘴。


  可他那裡會想到,楊守勤此來,本意是要考較他的學問。


  「哦,那以章公子之見,這罪過在誰?」


  章旻青的這番話立刻引起了楊守勤的興趣,小民犯罪的罪過不在小民,那在誰?照此推論下去,豈不是犯罪的罪犯不應該承擔罪責了?這是章旻青的狂妄無知,還是他有自己的見解?於是,楊守勤追問道。


  「民不能安居飽暖,然後為求活命而行險,當然罪在守牧以及朝廷!」


  章旻青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民不能安居飽暖,罪在守牧及朝廷!好!好!說得好!」


  楊守勤重複念叨了一遍章旻青的話,禁不住為之擊節叫好。


  「嗯,聽說這幾個人都是礦徒,終日辛勞,卻不能飽暖,是以逃亡。可見涇陽先生撤礦監罷商榷的說法,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章公子以為呢?」


  不過,接下來楊守勤的這句話,就帶了更大的試探。在這句看似平常的話里,挖了兩個坑。


  一個是試探章旻青的立場。在文人圈裡,誰都清楚,前首輔沈一貫是浙黨領袖,由於章旻青是沈泰鴻的學生,沈一貫的徒孫,那他的立場會不會站在浙黨一方?另一個是想看看,這章旻青的見識到底如何。


  楊守勤本人,沒有參與任何一派,雖然算起來和沈一貫是同鄉,但他卻和浙黨沒有任何的瓜葛。沈一貫八十大壽,他雖然也去拜壽,但這是出於對沈一貫文壇地位的尊敬,和政治沒有關係。


  他信奉的是「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和而不同。」的理念,對眼下朝廷里,東林、浙黨、楚黨、齊黨、宣黨以及昆黨等,各個政治集團之間的相互攻訐,爭權奪利極為反感。


  他既然帶有選女婿的意思,自然不希望將來自己的女婿也會參與到這些個政治集團裡面。所以在說出這句話之後,他裝作不經意的抬頭,眼光卻緊緊的盯住了章旻青,仔細的觀察著章旻青的神態反應。


  「學生可不認同這個說法。這樣吧,學生在錢湖先生處讀書期間,讀到一些記載數字,學生說出來給三元公聽聽。國初,太祖洪武年間,大明有耕地八百五十萬頃,而至本朝初,張居正行一條鞭法時,耕地僅餘七百萬頃。


  洪武年間,田稅民田僅三升三合,官田五升三合,我們浙江,田稅為重稅,也僅三斗五升,加上運耗,不足六斗。然而,至本朝初,我省田稅已經達到八斗,加上運耗,為一石四斗。只是,令人不解的是,現在我省上交朝廷的稅額反而比洪武年間大為減少。」


  章旻青的回答,雖然對顧憲成的主張做了否定,但並沒說出理由,而是列舉了一串數字。


  這一串數字,聽得楊守勤有點雲里霧裡。他雖然是狀元郎,可鑽研的是四書五經,對這經濟之道,極為陌生。可即便不懂,他也聽明白了,相比明朝初年,田稅已經增加了一倍有餘,上交朝廷的稅卻沒增加,反而少了。


  顯然,這裡面有問題,只是這和顧憲成反對的開礦和收商稅有什麼關係?楊守勤有些不明白。


  「還有另一些更有意思的數字,洪武年間,本朝在冊人口為六千餘萬,然而,時至今日,在冊人口依舊為六千餘萬。但別的不說,就說我們章家。學生祖父落籍龍山時,僅祖父一人,在冊人丁一人。現今章家有近三十人,在冊人丁依舊僅學生一個人。」


  章旻青說的這組數據,楊守勤倒是明白。別的不說,就他們楊家來說,加上仆佣也只是六七個人,在冊人丁也只有他和兒子楊一琛兩個人。可在他中了狀元之後,帶著田契前來投獻的人如過江之鯽。


  家裡的田地,已經從最初的不足三十畝,變成了現在的近二千畝,家裡的實際人口,有三百多人,可在冊人丁,依舊是他和兒子兩個人。


  想到這點,楊守勤終於明白了一點章旻青在說什麼。那就是本該交稅的稅田,變成了楊家的私田,本該上交官府的稅收,變成了上交給了楊家的田租。然後,產生的缺口,又被官府加派到其它民戶頭上。所以,民戶的稅重了,官府的稅額卻沒有增加,官府在冊的稅田卻減少了。


  「然而這與禁礦和取消商稅又有何關係?」


  此刻,楊守勤徹底被勾起了好奇心。在這之前,他雖然不參與黨爭,卻也認為顧憲成的說法有點道理,收商稅,增加了貨物本錢,不利於貨物流通各處。可聽章旻青這麼一說,顯然另有文章。


  「以本朝成法,讀書人考取功名,就能獲得各項優免,加上皇親國戚每年增加的賜田,可徵稅的田畝還會逐年進一步減少,民田稅賦會愈加高漲。


  可這田地產出是有限的,民戶不堪重負時,會如何?遇到水旱天災減產會如何?會不會和昨日那幾個礦徒一般,鋌而走險呢?


  亦或是不再給民戶加稅以穩定人心,朝廷稅收逐年減少。可以後各地遇到水旱天災,朝廷拿什麼來治河賑災,遇到邊關有警,南蠻叛亂,從那裡去支領錢糧禦敵平叛?」


  這一連串的反問,讓楊守勤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如此說來,朝廷必得另行尋找稅賦之源,而礦稅商稅,不僅不能廢,還需加大力度?」


  楊守勤現在終於能把看似不相關的田地與礦稅商稅聯繫起來了。


  「學生以為,力度也不能加得太大,商販無利可圖,就會減少販運,實乃捨本逐末。關鍵要利用增加的人口,鼓勵工坊從業,開海通商,謀食於外。」


  在解決之道上,章旻青說的就籠統了,只是說了點概念性的大略。


  可即便是章旻青說得籠統,在楊守勤耳里聽來,也已經有一種茅塞頓開的驚艷。這些東西,可不是他以往讀的四書五經里能輕易讀出來的。


  看著章旻青稚嫩的面容,再回味一下章旻青剛才說的話,他都有一種錯亂感。如此老成謀國的見解,竟然出自這樣一個尚弱冠的人?


  此刻,他心裡已經認定,眼前的這個章旻青,絕對是個不世出的俊彥,將章旻青招之為婿的念頭又多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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