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夢中說夢兩重虛
人和人之間,到底要靠怎樣的情感去維係關係?這一直都是,困擾著我的問題。
在十三歲之前,我跟著名聲不好的母親和浪漫主義的父親生活在一起。在逼仄的弄堂裏,三口人擠在十多平的小房子裏。
母親不愛父親,這個連還是孩子的我都能看出來,自然也就騙不過我那個精明的爺爺。於是,不接納母親和我的爺爺,很不客氣的將父親一起掃地出門。
我永遠的記得被趕出楚家時爺爺對母親說的話:“等你有一天愛我兒子不像是愛沙丁魚的時候,我就允許你回到楚家!”
母親以為這是承諾,所以她欣喜若狂的等待著。
可是我知道,這是諷刺。爺爺在諷刺母親,諷刺她的貪婪就像是看到沙丁魚的貓。
她不愛父親,那麽同樣也不會愛我。她愛錢,愛的要命。母親是個三流演員,以為傍上父親就能成功上位。她愛名,愛利,唯獨不愛我們父子。
即使他是她的丈夫,我是她的兒子。
但是日子總算還過的去,隻是我總是不敢跟母親對視。她那樣貪婪的目光,連我都害怕。
我母親是個相當聰明的女人,真的是非常聰明。她知道,隻要是有我,那麽她就有出頭的那一天。
不過,那一天來的,實在是讓我們太措手不及。
十三歲的時候,我父親出了車禍。作為長孫的我,被重新接回了楚家。
自此,我有了另一個名字。家譜上的名字——楚藝軒。
以前的日子不能說是富足,但是總歸讓人不討厭。可楚家的日子,卻讓人想要去死。
在楚家的親戚眼中,我同父親性格一樣,溫吞儒雅又不愛計較。或者說,在他們眼中,我和不計名利的父親都是傻的可以。
所以,在我和母親回到楚家的一個月後,我,姑母還有爺爺在餐桌上用餐的時候,姑母當著我的麵開始批評指責我的母親。戲子,貪婪,濫交……姑母的嘴臉,醜惡的讓人想吐。
爺爺靜靜的聽著,什麽都沒說。
我靜靜的聽著,卻沉默著將飯碗摔在地上。
爺爺精明的眼睛灼灼發亮,他隻是說了一句話:“做楚家的繼承人,怎麽可能沒脾氣?”就是這句話,奠定了我在楚家不可動搖的地位。
楚家的其他人沒有因為我有脾氣而有所收斂,相反的,更加變本加厲。
他們的行為讓我費解,更加讓我寒心。我們不是親人麽?不應該是這個世界唯一血脈相連的人麽?
血脈,是多麽微妙的聯係。當你想到,這個世界上有人跟你是有相同血脈的時候,你就不會在感到孤獨。這種聯係會讓你明白,你還有同類,你不再是一個人。
可是為什麽,這些有血脈關係的人,為了錢,都抱著一種恨不得對方立刻去死的心情坐在一起談笑?
我越來越沉默寡言,越來越覺得孤獨。
在我每次呼吸,喘氣,呐喊的時候,我都能體會到內心深處那腐爛發臭的孤獨。
因為父親的死,爺爺心裏充滿了歉疚。他一直將責任歸咎到自己身上,覺得他當時接納了母親和我,那父親也不會這麽早死掉。
爺爺的歉疚和對父親的愛毫無保留的轉移到我身上,我得到了楚家曆代繼承人們奢望的東西——自由。
我學的東西越多,周圍人的行為我越理解不了,也更加感到孤獨。
這是個很可怕的惡性循環,我就像是個在黑洞裏不斷呐喊的生物。黑洞不斷蠶食著我的精力與體力,在這裏,連呐喊都是無聲的。
他們都說,楚言是個溫文爾雅的人……完全就是狗屁!隻有我自己清楚,我不是儒雅,我隻是麻木。
有一天,我碰到了個叫楊柳的女孩。她讓我很費解,特別的費解。
她總是精力豐富,朝氣蓬勃。笑的時候,會露出一對小虎牙,尖尖的,讓人心情愉悅。我愛看她的笑,非常愛看。
即使,她看我的時候,有跟我母親一樣貪婪的眼神。
有人千金買骨,有人千金買笑,本質上,沒有什麽太大的差別。
我以為楊柳會是我的救贖,會是那個將我從黑洞中帶出來的女人。直到我碰到顧思煙那天,我才發現,我錯的離譜。
顧思煙,一個有著豔麗外表和清澈靈魂的女人,一個有著冰涼的神情和柔軟內心的女人。
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肋骨間隱隱作疼。似乎有人對我說,楚言,你看,她曾經就是你的肋骨。
因為她,我麻木的神經開始蘇醒。我也開始明白,我會被楊柳這樣的女人吸引卻永遠都不會跟她走長遠的原因。我和楊柳,終究不是一類人。而一生這麽長,如果你的伴侶不是你的同類,那會是件相當漫長又痛苦的旅程。
顧思煙,我們是一種人。我們將世間的關係看的太透徹,所以我們都太寂寞。
不同的人在一起會相互拖累,相同的人在一起則會相互折磨。這一生,我們會碰到太多人。浮躁的時代,我們總是會被一些外在的表象吸引。
可是,真的值得我們去追逐和堅守的,卻是來自心靈的力量。
我是個偏執的男人,偏執到一種香味的香水一用就是好多年,偏執到不顧一切的去愛折磨的我遍體鱗傷的女人。
顧思煙出軌,我其實早就有感覺。如果心變了,又怎麽會不明顯?隻是,我太愛她,太害怕被她拋下,太害怕這個世界上除了她之外再也沒有同我相似的人。
跟我的害怕比較起來,顧思煙帶給我的傷害簡直就不值一提。她的身邊,是這個世界上我第一個想要停留的地方。
隻是我沒想到,這個地方卻先於世界上的其他角落,先行崩塌了。
我的母親一直想盡辦法拆散我和顧思煙,幾年來,樂此不疲。爺爺給了我自由,她也不好公開忤逆爺爺的意思,隻能次次裝病騙我回去。
母親這樣開始讓我很為難,可是在顧思煙出軌後,每次回家卻是我唯一能透氣的機會。
多年後,我想我會失去顧思煙,完全是因為我稍顯懦弱的性格。雖然楚家讓我看起來很財大氣粗,可是我卻缺少杜顏青那種越戰越勇的性格。
我和顧思煙是一種人,所以我們內心深處,都是渴望有一個意誌強大的人在身邊的。
杜顏青是這樣的男人,而江映蓉就是這樣的女人。
開始我是不同意與江家的婚事的,可是,我母親卻真的病了。
不是裝的,她是真的病了。那個打小用著貪婪的目光看著我的母親,得了治不了的絕症,骨癌。
接到這個消息,我完全的呆住了。這個時候,我才明白,我以前的無助與孤獨是多麽的無病呻吟。
我站在醫院的長廊裏,漫天的白色壓的我喘不上氣。
也是這個時候,那個是我未婚妻的女人從後麵抱住我,跟我說:“我們結婚吧。”
我和她結婚了,雖然我愛的女人是顧思煙。
江映蓉是個好妻子,大方得體,持家有道。我對她有依賴,有尊重,卻唯獨沒有愛,也唯獨不能有愛。
因為是家族婚姻,所以我答應她,在我母親去世後,我就同她離婚。
可生活中有太多的始料未及。
像是我最好朋友的婚禮,像是我最愛女人的葬禮。
海地,在記憶裏隻是一堆可憐數據的國家,卻因為顧思煙的死忽然都變的生動起來。
葬禮上我揍了杜顏青一拳,心情也因此變的更加沉重。
如果杜顏青恨的人是我,該多好。如果這不是她的葬禮,該多好。如果她還活著,多好……
從墓地出來,我一路跌跌撞撞,完全找不到方向。
沒有顧思煙,我是誰。沒有顧思煙,我又該在哪?
我去了顧思煙曾經住過的酒店,意外的,碰到了姬雪。
她枯瘦的手夾著香煙,一邊笑一邊哭的同我講著她和顧思煙曾經經曆的一切。
“楚言,你知道嗎?”她笑的癲狂:“我是她這輩子最愛的女人,可是,我卻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將她推的更遠……像我這種閨蜜,完全就是不知足喂不飽的狗。”
我閉上眼睛,長久的愛恨折磨的我有些倦怠:“算了吧,都過去了。”
是的,都過去了。
黑暗的套房裏沒有開燈,姬雪沙啞的煙嗓一遍遍的唱著手嶌葵的“the rose”。
這是顧思煙以前,最喜歡的歌。
她一遍遍的唱著,沒有伴奏,沒有配樂,甚至都稱不上有一個完整的節奏。
在陌生的房間一遍遍的回響,像挽歌。
“楚言,”她啞著嗓子問我:“你睡著了?”
我伸手摸了摸,一臉的濕涼,同樣啞著嗓子回她:“還沒。”
暗處,她的煙頭往上竄了一塊。她將煙頭撚滅,屋子裏一片漆黑。
“楚言,跟我那個吧!”
在黑暗中,我們親密無間,卻得不到一絲的安慰。
黑幕般的蒼穹漸漸暗淡,天光初現,卻不能讓人感受到一點的欣喜。
第二天,姬雪收拾妥當,我送她去車站。
“你還要去杜顏青那嗎?”
她隻是笑笑:“女人都是傻的,當她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她的精神就已經開始有毛病了。”
我擁抱了她一下,告別似的說:“再見了。”
姬雪也回抱住我:“顧思煙以前一直說希望我幸福,那個時候我太小,不明白幸福這種東西到底是什麽……雖然現在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想,你要是能幸福,那就真的比什麽都好。”
“楚言,人不能為了死去的人活著,要為在世的人活著。所有人中,唯一能幸福的人,也就隻有你了。”
“好好活著,帶著我們大家的那份。”
說完,她轉身融入到人潮中,消失不見。
這是我此生最後一次見到姬雪,她跟那些所有在我生命中離散的人們一樣,隻留給我一個霧氣彌漫的背影。
母親死後,我也並沒有同江映蓉離婚。我們都沒有提到契約的事情,隻是自然而然的在一起過日子。
生活還是那樣,平靜,無味,讓人絕望。我接管了楚家,徹徹底底的做回楚藝軒。
姬雪離開後的第三年,我在報紙上看到了她的照片。她難看的摔在地上,血腥濃鬱的味道順著報紙蔓延出來。
最後,她什麽都說對了。
我沒有再為死去的人活著,而她也真的被她愛的神經折磨至死。
偶爾,生活也會有些小驚喜。像是某天我聽到江映蓉同年幼的兒子說:“媽咪其實一直愛著你爹地,在他還不是楚藝軒的時候,媽咪就愛他。”
我沒有問她是怎麽認識我的,可是有些內在的東西在漸漸發生變化,我可以感覺到。
那是一種,生的喜悅。衝破塵封已久的腐朽,帶給人以希望。
身邊重要的人在一個個的遠去,消失。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去墓地看一眼顧思煙的墓碑。不知道為什麽,看她在那,我總是說不上的心安。
我總是會想起她在24小時便利店外的神情,帶著期盼與向往。那樣的畫麵總是會刺痛我麻木已久的神經,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
活著,真好。
我是楚藝軒。
我曾經愛過一個女人,她叫顧思煙。
我們曾經有過一所小房子,我們曾經帶過一款戒指,我們曾經在機場的衛生間偷偷做過愛,我們曾經一起去泰國種健康樹,我們曾經去巴黎聖母院裏許願要一起變老。
我在倫敦塔下麵像個傻小夥子一樣高呼我愛她,她在巴塞羅那的大街上害羞的踮腳吻我。
我們一起走過了人生中最好的時光,可是我們還是分開了。
她死了,懷著另一個男人的孩子,在一個我陌生的國度。
我娶妻生子,成家立業。
可是偶爾,真的隻是偶爾,想起她,心口還是隱隱作疼。
我依舊用著那款香水,此生沒有再換過。
我蜜月環球旅行,特意避開了巴塞羅那。
我電腦的文件夾裏曾經有她近千張照片,在她死後,那個文件夾我就再也沒有打開過。
我還愛著她,卻不在為她而活。
我很高興我是楚言,在十七歲之後,和二十七歲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