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滿目瘡痍
荒野,雜草,還有蚊蟲鳴叫聲。
清晨的一縷光照在他褶皺橫生的臉上,耳畔有蚊子嗡鳴的聲,淡淡地揮了揮手,他又轉了個身睡了過去。
戰亂中,他居住的地方曾經幾經變更,直到戰後又回到了這裏,唯一不同的是,孤身一人,形單影隻,枯燥乏味,以及等死。
平庸之人尚且經受不了這等看似舒適而封閉的過活方式,何況是曾經身居高位運籌帷幄的男子,比起死,這種派不上用場,亦無法動彈實現抱負的日子比一刀刀的淩遲更細磨人心。
這一日,孤樓的門頭一天被叩響,十數載的頭一回。
董香之說不清再次見到趙鈞默是什麽滋味,她的印象裏,那個堅毅如墨,狠戾深沉的男子從來都是折磨明晰的罪魁禍首,但她依稀記得,作為一個男子,他是風姿卓越的,即使是老了亦不會缺失那種與生俱來的味道。直到真的同這個男人坐下,在一張桌子上,她呆愣凝神的模樣終於顯露出了她心底不能掩蓋的心驚。
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沒有銳利的眼神,亦沒有幽深的瞳孔,甚至是眼白多過了黑瞳,眼窩深陷,眼眸顯得很混沌,頭發灰白,有些稀疏了,不太見陽光的皮膚變得病態的白,右手還無意識地會哆嗦顫抖。
一身粗衣,君侯不在,匹夫獨在。
“許久,不見了,趙先生可還認得我?”遲疑了幾秒,董香之凝視著桌對麵有些陌生的趙鈞默,平淡地問道。
話落,靜默的氣息久滯,窗外有些許聲音,董香之下意識回過頭,隻來得及看見一個黑色的衣角,如她所料,如民間所料,這裏的確全是特務,一雙雙眼睛盯著。
但,她未怕,軍情情報她不懂,行得正坐得端,有何可怕。
桌對麵那人仿若未聞,空洞呆愣的黑眸久久未眨眼,忽然,動了動托著腮斜睨著董香之,那表情仿佛是個頑童,隻愣愣朦朧地凝視她。半晌,他顫巍巍地右手拿起茶壺,倒了一杯茶給他,接著十分艱難地蠕動嘴唇,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連董香之看著都心急,那麽困難地又抿唇又咳嗽又喘地隻最後道出一句:“喝……喝茶。”幹澀如車輪碾過的聲音,沉得似八十的老人聲音,而他甚至還未如此老。
餘音未落,董香之腦子“嗡”的一聲,也不知怎麽地,竟覺得有些涼。
其,語言喪失是必然的,頭三年的時候,他還會一個人和自己說說話,比如今天想了什麽便說出來給自己聽聽,或是和自己想象出來的明晰說說話,甚至有時和看守他的特務他們也會因為有些許雞毛蒜皮的小事談談話,嘮嘮嗑,直到後來看守他的特務都被叫去開了會,回來後,除了麻木板的臉對著他,便再沒有言語,甚至看守他的特務之間亦互相不說話,其實,他心思何其明白,早知道可能平日裏有時互相之間的嘮嗑被人發現了,而後他們被下了命令不得再和他說一句,他自然也就不說了。
監獄或許亦比這裏好上萬分,因監獄有獄友,而這裏隻他一人,即便是身後還有一大群人,亦不過是板著臉不會說話的看管工具。漸漸,他亦不太想說話了。
朦朧間,麻木仿佛細菌侵蝕到自己的四肢百骸,然後像潮水一眼將他湮沒得不著痕跡。
他甚至覺得自己會慢慢忘了自己是誰,為何在這裏,曾經有過什麽,亦失去過什麽,他仿佛一直是在這座孤樓裏,從未擁有過什麽,因他一直懷中空空如也,他甚至懷疑他沒有存在過,因他所有的感官皆隻鎖在這四麵壁牆。
第四年,有一日,野花漫開遍野,他立在窗口著眼望過去,聞了聞沒有一絲花香,到了飯菜端上來的時候,連飯菜的香氣皆聞不到他才恍然明白為何適才聞不到空氣中花香了。
第六年,默默地咀嚼著飯,連菜都不夾了,亦不是胃口不好,而是他已嚐不出來飯菜味道的區別了,菜和飯便也沒有什麽不同了。
第八年的時候,他第幾千幾百次夢到明晰,他從前夢到她還會說好多話,一些最平乏平淡的話,他不知她過得好不好,他反複問,反複問,直到第八年他夢到明晰時,已沒有話對明晰說了,不是因為想不出來,而是說不出來,現實的生活已經侵入了他的夢境,吞噬了他的思想,有時他想一個詞要想很久,久到最後他會忘了他剛開始在想些什麽,根本再也抓不住自己的思緒,有時用指腹蘸水在桌上寫自己名字和明晰名字時,他寫完了一橫一劃,接下來如何寫下去,他也忘了。那刻他掩麵哭了很久,哭到聲音嘶啞,喉嚨腫脹,渾渾噩噩得隻能睡覺度日。
所以,當董香之說好久不見的時候,其實他一直在思考,有何詞匯能說,待到看到茶壺時,忽然想到“喝茶”二字如何說,舌頭是翹舌,還是放平,牙齒是咬住亦或是放開才能發聲……
董香之喝了口茶,連連嗆口,苦澀遍布舌苔,這茶連她亦下不了口,從前身居高位的他卻仿若未感,執著茶杯一口喝下,執茶杯時還不小心灑出來幾下,手顫顫巍巍的,好似不太有勁。
“趙先生,還記得隨安嗎?”
他低著頭一下下撥著茶杯的邊沿,仿佛是唯一的樂趣,待到董香之再一次開口,話音剛落,他混沌空洞的眼神倏地眨了眨,撥著有缺口的茶杯停頓了一秒,驀地一聲沙啞低吟,董香之著眼一看,指腹上被割破了一道,他含在口裏,然後向適才一眼抬眼茫然地呆愣著眼斜睨著董香之,趴在桌子上,眼白混沌迷蒙,泛著濁光。
董香之亦不惱,隻是像個對待孩童的長輩,微笑起來,拍拍他蒼白瘦骨嶙峋的手背,剛一碰上去,便覺得硌得慌,這就像是一張人皮貼著白骨,她似方才一樣覺得肉跳心驚,倒抽一口氣,她方平複了幾分,淡淡地道:“你莫慌我,亦不要緊張,你可以不用說話,隻聽我說。”
聞言,他分外認真重重地點點頭,她依稀能看到他脖子的經脈,皮肉的淺薄。
“你對不起她,我相信你是知道的,趙先生,隨安讓我走的時候,我曾問她,能不能同我一起走,她說她身體不適,恐怕還未到便在路上客死異鄉了,其實我知,她是誑我的,她這般決絕的人,如果真的要走,身子虛又何嚐是理由?如果真要說理由,是因她對你尚有最後一絲絲的留戀,餘留的一點點的期冀,她的留戀同期冀讓她無數次地給你機會,但如若你真的有珍惜,恐怕她最後亦不會離開你。你亦不會放她走。”
“趙先生,要打聽你們的家事並不難,法蘭西有許許多多留學的同胞,你們亦是風口浪尖上的人,其實你我後來都明白,你有很多機會可以挽回她,然你沒有。她沒同意和我一起赴洋,你沒有回頭;她失去全家,你沒有回頭;許芳死,你亦沒有回頭。她是那麽好強的人,難道要她跪下來求你回來你才明白她是在等你嗎?她那麽愛你,她那麽倨傲的女子,給你數次機會,你均未明白,最後她等來的卻是你頭也不回的變心。趙先生,恕我直言,即使你在這兒關上一輩子亦彌補不了隨安受過的種種。你的罪孽這一輩子都洗不幹淨。”
“你將隨安送上飛機的時候在想什麽?期盼她過得好,期盼她從此離了你能過的好些,給她盤纏,給她舊識,給她孩子,你以為你補償了她所有,你以為事情定會如你所想地走,然,你錯了,趙先生,當年你為保護隨安,結果事與願違,而如今你所想的亦沒有如願,隨安身子一向不好,當年她的話想不到一語成讖,我未在法蘭西接到她,她死了,死在路上,客死異鄉。”
氣氛冷滯,董香之從未覺得自己的笑靨可以那麽詭異狠辣,甚至在吐露最後四個字給桌對麵的男子聽的時候,她竟有一種快意。
空氣仿佛凝結,孤樓有一股潮濕的腐味,他緩慢緩慢地抬眼凝視她,濁然灰白的眼眸呆愣愣了許久,直到忽然一聲悶雷巨響,他倏地站起,像個受驚的孩童,拍著自己的胸,仿佛有人揪著自己的胸口,狠狠地撕拽著自己的粗衣,接著腿一軟,生生跪在了董香之麵前,隨即不知為何在身上亂尋,半晌,突兀地笑了聲。
“這……個,信,說她,她……很好。”
不知他從衣服哪裏找出來的牛皮信封,裏麵的碎紙傾泄了幾片出來,都已泛黃,董香之亦蹲著身子伸手去拿時,不知他總是顫抖的手哪來的勁,一手拍開了她,然後隻低頭凝視著地上的碎紙,良久,方又哭又似笑,嗓音喑啞如齒輪劃過地麵:“騙,騙子,騙我……她,她,有,有,有給我寄,寄信的。”
這個麵容要看得很仔細方能瞧得見當年風采的男人,麵孔有些駭人的可怕,清瘦剩骨,哭起來更是難看得緊,然,指著信封的樣子卻很溫柔,很靦腆,像是明晰真的給他寄了平安信。
董香之瞧著,覺得眼睛酸疼得緊,隱約記得明晰曾經在學堂同她說:“香之,我未來的夫婿一定要是人上人,他能為我哭,為我笑,隻愛我一人。”
曾經的曾經,我們都曾對好友許諾,甚至發誓,我們將來會有這樣一個人,但世事難料,就算找到亦不知何時會變,會走,會分離。
她恍惚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她的:“那我未來的丈夫肯定是陶哥哥,一輩子都會是,我要跟著他,一直跟著他,我,我還要死在他前頭,因為這樣我就不會因為他死而難過了。”
然,偏偏,他死之前直直地拉著她時,不願鬆手時,她卻毫不猶豫地走開了。
人心易變。
不論好壞。
“可惜,你被困在這裏,無法替她斂屍,趙先生,你可曾夢到她向你討棺材?不過多半不會了,她怎麽還會願意入你夢?”
攢出一個諷刺的笑意,董香之蹲下身,與有些癲狂的趙鈞默對視,話落,她仿佛能感受到他本混亂空茫的眼裏突然迸發的一絲寒光,冰涼徹骨。
董香之被請離開孤樓時,曾久久失神在樓前。直到回到教員宿舍,她的養子問她:“媽,明晰阿姨是個怎麽樣的人?”
她眯著眼,仿若在腦海裏勾畫她的模樣:“是這個世間最好的女子,你如果能遇到像她一樣的女子,就要對她一輩子好,好一輩子。”
養子想了想,笑答:“好。但我還有一問,明晰阿姨明明沒有死,我們未尋到她的屍體,隻是下落不明,我們沒有聯係上他們。為何要騙他說死了?”
“因我不想他如願,這個男人太自我了,他如何想,如何做皆以自己的期望為一切,我隻是想氣他替明晰阿姨出這一口氣,何況,我們需要有人幫我們找到你的明晰阿姨,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人能找到明晰,那麽恐怕隻他趙鈞默一人了。”
她的養子聽言不置可否,笑道:“媽,你開玩笑,他現下隻是一個囚犯。”
“可他曾是比你親生父親更厲害的人。我本也隻是想碰碰運氣,但當我看到他的反應時,我方愈加確信,就算是屍體,他也一定會找出來的。他還愛明晰,他愛她,對她不起,如若連屍都沒辦法替她斂,他定然無法接受。過幾日我們就回法蘭西吧,你在法蘭西不是有朋友做偵探的嗎?之前讓他找卻未找到,看他是否願意幫忙來趟華,如若趙鈞默真的逃了,讓他跟著,看看是否能尋到明晰。”
“既然你認為他定能尋到她,那他怎麽會丟了她?”養子狐疑地皺起眉頭。
“恐怕,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