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長恨俱亡
“仲安——仲安——”他恍若夢醒,在她忽而微蒙的眼色下,冷著聲音在露台揚高了聲音喚道。
其,鄭副官一直在露台外的琉璃水晶門外等候,這一聽頓時身子一顫,趕忙到了跟前,隻聽得那個本伏在自己妻子膝上萬般討好的男人,直立著身軀,姿態挺立,周身散著冷意,目視前方,道:“派人送大太太回去好生歇息。”
送她回去。
鄭副官聽明他的意思,趕緊打了個響指,立刻來了一名侍從和一名丫鬟,那丫鬟攙著明晰走,明晰心頭一緊,看著他的眼神頓時逼狠,她怨他還不放他,他分明未睨她一眼 ,四肢百骸皆能感受到她投來的目光必是怨懟責怪的。
待到明晰走離遠了,他方像失了架子的人偶,虛軟半蹲,那鋥亮的肩章在月光下顯得有些暗淡失色。
“先生。”鄭副官低低喚了聲,也不知為何而喚。
隻見得那男人一張張拾起地上散亂曾被他撕得粉碎的紙條,彎著腰,眉目幽暗,容色竟然出奇的平靜。見狀,鄭副官本欲出聲想道他來撿,但,瞧趙鈞默的神色,他竟不敢再多出一言,隻得轉身低聲吩咐了一名侍從,半晌,待地上的紙皆被趙鈞默撿完時,那侍從回來遞上一牛皮紙的信封給鄭副官,鄭副官亦蹲下身子,無聲地遞給了趙鈞默。
待到趙鈞默將碎紙放入信封裏,妥帖放入衣內,露台四周似死寂了一般,連風都無了,廳內的曼妙歌聲衣香鬢影好似虛幻,偌大的廳內通明的水晶燈,西裝革履盛裝豔抹的富甲名流被無形生生地阻隔在了露台外頭。
“是否讓廳內那些人先回去,如此陣仗,太久了不好。”鄭副官欲言又止地低聲在趙鈞默耳畔道。其實他未說的是,賓客中有幾人自持身份也倒尊貴覺得無聊便想偷偷溜走的,哪想得到了大門口雕花名貴的銅質大門竟上了鎖,而且是兩名官階極高的軍官在那兒守著,真真是動彈不得,已是有好些不滿,這番下的功夫,卻像是刀尖上走,一個不好還是難擋眾怒的。
聞言,他俱是覺得好笑,嘴角微勾,點了支煙夾在指間,亦不抽,隻那樣看著明明滅滅的灰煙,淡淡地道:“人都走了,我還留他們幹甚麽,傳我的意思,開鎖,晚了,叫他們都各自回去。”
鄭副官頷首,正要離開,隻聽趙鈞默喚了聲,回過頭望去,隻覺得那個畫麵太清冷,月光孤寂,星火皆無,隻有他家主子指間的煙閃著點點亮光,戎裝被夜色襯得灰暗,姿態慵懶靠在椅背,下顎微抬,神情恍惚,他看著心裏不由地發酸,方才大太太的話他不是沒有聽在耳裏,說得那般風輕雲淡,卻真真是寡淡到了極點。
“仲安。”趙鈞默神色不變,薄唇都未動太多,聲音仿若從身體裏發出來的。
“我在。”鄭副官低低應了聲。
煙燒得那樣快,如此連光亮都無了,他棄了煙蒂,聲音醇厚薄涼道:“仲安,我從來以為有些事情即使錯了我亦可以力挽狂瀾,所以我不懼,但我意錯了,很多事不是隻要我努力就可以挽回的。念梳曾怨我說:‘你願意把許芳的孩子給我養,終是因為你願意真的接受我了,因你現在明白了這個孩子出生了你的懷裏不會再有懷珠,她可以流血但她不能妥協,她為了個畜生都可以同我置氣,卻連低聲同你說些軟話都不願。所以你才願意接納我,然我不介意,如果要你對明晰死心才能夠接納我,我願意等。’仲安,但我知道,隨安亦是這般想的:‘因為蕭念梳不在了所以你才來挽回我,可我不稀罕,因為是她不在了你趙鈞默才回頭的。’仲安,為何一定要到了真的抉擇的時候才方讓我明白,比起念梳死一百回,我更不願隨安獨自上法庭麵對口誅筆伐幾次,她是我趙鈞默的妻,是明府的掌上明珠,我娶她的時候曾發過誓,不會讓她在趙府待著比明府差半分,我娶她本就是想讓她過得更好的,怎料事與願違,是我之錯,然,我知道,說多無益,她終聽不進去的。”
“先生……我,我信太太的心不會是一顆石頭,就算是石頭亦會有縫不是嗎?您再等等,再試試。”
趙鈞默失笑,低喃:“是,她的心不會是石頭,但她現下沒有心了,仲安,你曾讓我放了她,說她心裏已經無我了,是我自欺欺人,我適才明白,她對我真的已無心了,因心會疼,會難受,所以無所謂再有了。我傷她竟傷得這樣深,仲安,她若真的走了也好,海外比這裏穩定,且若是事情敗露,她亦不用上法庭。”
語畢,竟再不能言語,鄭副官在他的揮手示意下離開,待鄭副官轉身離去,他終深吸一口氣,脊梁稍僵掩麵垂伏在自己的膝頭一動不動。
……
被送回到趙公館,聽聞趙鈞默當時當刻的語氣,明晰以為這一生恐怕都不能離開了,她借口驅走了陪著的看護和家仆,到了廚房拿了一把水果刀放在身側,寸步不離,她已生了若不能離開便死的想法,這一想法不可不說是絕望,這一念頭生了的確是在腦中蔓延半絲都趕不走。
她無意同他同歸於盡,隻是想解脫,太累了,她驅走身旁至親的人,甚至連晚晚都不在了,更覺得生無可戀。
思量半晌,終是掏出紙筆寫了一句:“致默卿。”方寫了幾個字,便筆頭微滯,太習慣於寫這幾個字,還未來得及思索,便行雲流水地半分未想躍然紙上了。
眸色微暗,咬了咬唇,她直接撕了紙,重新寫下幾字:“致趙先生,我心意已決,望你念在夫妻一場的份上,將我同我家人同葬在明家祖墳。多謝,順祝。”
合情合理,客道平寂的語氣,字裏行間連半絲怨尤皆無了。
夜色朦朧,臥室裏的燈幽暗,沒了晚晚平素裏伸懶腰時的尖銳慵懶的嗓音打擾,她覺得這屋內真真是靜得可怕。
在宴會上,沒有吃甚麽東西,回到趙府沒多久,丫鬟便送來了吃食,她安安靜靜地淨了手,這一餐吃得極好,胃口亦好,丫鬟看著欣喜,想著明日定要報告給大爺,這般大爺欣喜說不定還能漲她的月錢。
餐罷後,她到浴室沐浴,在浴缸裏灑了幾滴舶來的精油,是她念書時從法蘭西帶回來的,芳香撲鼻,她渾身皆融在水裏,溫熱的水流淌過四肢,她輕輕籲出一口氣,濕漉漉的黑發垂落在肩前,亦散在水裏,那樣綺麗詭譎的美麗,她那一刀劃得狠,鮮血順著細如骨的手流至手腕,五指,直至染紅了水,瑩白虛弱的皮膚同鮮紅的血液融合,散亂烏黑的發詭異地如煙花綻開。
本該很痛,卻恍然未覺。
“阿姐,阿姐。”
“瞧你,阿姐,你又發脾氣了?誰又惹我的阿姐生氣了?是不是又是那個姓趙的?”
她仿佛看見了她的阿弟,揮著手,明朗的笑容比天還藍幾分,拉提琴的模樣站在明家那棟三樓小洋房的窗口彈出身子朝她揮手,競之,是競之在叫她,還有她的父親,那般儒雅的父親,雖是生意人卻沒有半絲生意人的壞脾性,還有她的母親,手指纖長,彈得一手鋼琴,小時候逼著她彈,然後頗為無奈地絕了讓她學的意。
他們好似約好了一般,同立在那個大大的窗口裏,墨綠的常青藤繚繞著那個窗口,他們都揮著手,朝她揮手,她拚命地跑,拚命地跑,再等等,等等她就能追上他們了。
一點點地覺得溫度流逝,她很快,很快就能回到從前的自己了。
“隨安。”
誰,誰在叫自己。
沒有人會再來喚她了,再沒有人了。
疼痛像是侵入骨髓,叫囂著,她覺著體內像是起了一把火,要將自己燒為灰燼,那麽疼,疼得鑽心,如果她死了,怎麽還會感覺到疼?
“你不信我!你寧可死都不信我會放了你!明晰……你這般狠,你對自己狠,對我狠,你怎麽能忘了,你還有盛兒,我們的兒子!你忘了!?明晰!隨安……你怎能這樣,你怎麽能這樣對我!事到如今,你不信我,你寧可死竟那麽不信我會如你意……”一聲聲淒厲地叫喊,男子低沉的嗓音哽咽著,一字一句從強硬到溫軟,直至最後隻能反複呢喃道,“隨安,隨安……”
她的身體被搖晃得疼,腦子一片空白,胃裏好似有甚麽泛著酸意,想一股腦子吐出來。盛兒,是的,她的兒子,那般膽怯陌生地望著自己,那是她的兒子,那是她十月懷胎,甚至差點難產才生了出來的血肉。她恨,她又何嚐不恨自己。
“趙先生,趙先生!不可!不可啊!不能這麽搖病人,她尚未清醒,你,你……唉!”朦朧間,似乎有一陣陣的吵雜聲傳入耳畔,她皺了皺眉,心鑽心地疼起來,手腕上火辣辣如火著起來一般,她疼得渾身劇烈顫抖了一下,方睜眼呆滯,眼前一片虛無,眼酸得緊,待到適應了光線方覺得更疼了。
疼,死人是不會疼的。
她忽然間意識到了這個事實,胸口冰冷凝結,眼眸倒映著一張胡渣滿臉,忍痛冷峻的臉,趙鈞默瞧她醒了,竟恍惚一眨眼,一滴冰涼滴在她的麵頰上,仿若下雨,是下雨了。
淡淡地,她又閉上了眼,這回不是昏迷了,是不願看。
見氣氛冷滯凝重,護士清咳了一聲,上前給明晰幹涸微裂開的唇用棉簽蘸著水,唇色稍有些起色。
眼淚絲絲滲出了眼角,明晰也不知為何,隻覺得鼻尖酸楚,心底如針紮刺骨。
趙鈞默見她醒了,終是籲了口氣,鄭副官也拍拍胸,擦了擦麵上的冷汗,終出聲低聲提醒一句:“先生,你衣襟上的扣子扣錯了。”
好些天了,他終是可以說這話了。
幸好服侍明晰的丫鬟是新來的,收拾了碗筷後發現還少了一純銀的湯勺,方去明晰的臥室裏尋,敲了好些時候的門皆沒有響應,丫鬟倒也激靈趕忙叫了劉管事一同,劉管事到底是遇事多了,也顧不得鑰匙不鑰匙了,一種不好的預感籠罩在心頭,趕忙叫了侍從警衛一起來,一番撞門終是那詭譎淒厲的畫麵進了眼裏。
五髒六腑皆翻騰了,劉管事能預料到這恐怕是他這些年來最關鍵的時候,若是弄不好,恐怕他命都會沒了。
萬幸送得及時,趙府有留洋回來的家庭醫生同住家中,英美在華投資的醫院亦離趙公館不遠。
知明晰再無生命危險,趙鈞默便冷了臉色,輕輕至明晰冰涼的額間落下一吻,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趙延盛出了學堂,竟發現一輛美式進口的轎車停在外頭,車牌亦是熟悉的,心中一喜,小廝未跟上,趙延盛便跳跳蹦蹦地到了車跟前,司機下了車給小少爺開門,趙延盛一開門便撲到了父親懷裏,稚嫩的聲音低低柔柔地喚了聲:“爸爸。”
趙鈞默“恩”了聲,淡淡的,容色幽遠,車行至城中新開的西式蛋糕店,店長是留洋歸來的,聽聞店裏的烤箱皆是舶來的,一進店便能聞到奶油及香粉的味道,店裏配上幾副英式桌椅,店內的留聲機倒是與店裏環境有些許不同,店長極其念舊,留聲機裏故放著中文,低低吟著靡靡之音,傳出的女子幽幽的聲音唱道:“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片刻,侍者便送來了兩份蛋糕,一份布朗尼,一份起士,骨瓷的托盤小巧精致,可見店內消費不菲。
靜靜聽著留聲機的歌曲,趙鈞默眼色一點點地變深,凝望著自己孩子吃得滿嘴皆是的唇畔,笑意幾不可聞,也不拿手帕或餐巾,直接手腹擦過趙延盛的小嘴,低聲問:“盛兒,好吃麽?”
“好吃。”點點頭,趙延盛小小的心裏開心得不得了,他知自己父親公務繁忙,平素裏亦沒有抱怨,此番吃著蛋糕,心情好得如被學堂先生表揚一般。
“盛兒以後想赴洋學習嗎?”趙鈞默語氣平靜地問道。
趙延盛不假思索地揚聲答道,小小的臉上滿是憧憬:“當然想,爸爸,你不是也是留洋的麽,我當然要同你一樣。”
“那麽……”趙鈞默微探上了幾分身子,離孩子更近了,摸摸他尚小還柔軟萬分的頭發,“同你媽媽一起好嗎?你同媽媽一起去,我才放心。”
這一說,竟驚得趙延盛差點從位子上跳起來,咬著牙,臉色頓時慘白地說:“我不!爸爸,你是不是有,有弟弟了才把我,把我推給媽媽的?!”
“胡說!”趙鈞默麵露冷色,寒聲道,“她是你媽媽。不是他人!”
“不是,我沒有這樣的媽媽,芳姨死了她連一滴眼淚都不掉,她這般冷血之人怎麽會是我媽媽。”趙延盛急得哭了出來。
拍案而薄怒,趙鈞默眼眸冷眯,冷冷地放下手中的叉子:“她是你媽媽,你怎麽不是你媽媽,當年她難產,若不是她拚盡了全力,怎麽會有你。這個世上本來也許就無你了。”
“爸爸……”趙延盛噎噎地泣著,聽父親一言,竟有些呆愣住,小鼻子都紅了。
斂下脾氣,趙鈞默指尖敲著桌麵,一下下,狀似漫不經心,半晌,眼眸幽遠,仿若在回憶甚麽,這些天他腦中的畫麵愈發清晰,那仿若被擱置在壓箱底的記憶仿若打開了口子,如潮般湧上,紛紛再如細針戳入自己胸口最溫軟的位置,半籲了口氣,趙鈞默方道:“當年,你媽媽難產,醫生問我保孩子,還是保大人,我執著槍頂在那醫生的額間,要他保大人,如若孩子或者人死了,他和孩子亦不用活了。”
冷冷倒吸一口氣,趙延盛是個機靈的孩子,字裏行間如何能不懂父親傳遞的意思,刹那,便臉色慘白了下來,灰敗的小臉盈滿了淚水。這對一個孩子而言何其殘忍,然,他這般的男人從來對孩子不驕縱,雖給自己孩子的是至好的東西,但他太明白,如今局勢紊亂,像他們這樣的人的子嗣更要趁早長大方能保全自己,他雖身處高位,但亦不知以後屍身何處,他怕沒時間教自己的孩子,亦隻能逼著他明白。
“盛兒,是你母親讓你活了下來,不是我。”
“盛兒,你要陪著她,如同我陪著她一般,從此,你要待她好,若她有一絲一毫的損傷,我皆算在你身上,你若不能答應我,便不是我趙鈞默的兒子。”
“盛兒,你要同她一起走,離這兒遠遠的。”
如若這個世上尚有一人能支撐她,便是他們的兒子了,即使這個兒子時常因固執敏感而傷她的心,卻是他能留給她最後的東西了。
畢竟是血親,就算有隔閡也會消融的,若無這樣的牽掛在旁,他怕,他怕她輕生,他再擔不得那樣驚心肉跳的恐懼,太可怕了,他甚至不願回想,當他見她冰冷至極好似毫無聲息地躺在那兒的樣子,他像被敵人狠狠一片片刮刀去肉般蝕骨的疼。
如今城中硝煙彌漫,恐大戰在即,不僅日華之間多有縫隙,兩黨之間也是衝突較多,黨內亦是自己人爾虞我詐,殺機四伏,隱隱似有怪物待被驚動。
他望他們能安好,即使他曾希望同他們一起,但她若不願,他亦不會強求,若是不在一起,走了又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