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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心絞

  自聽聞胎位異常後,許芳每天擔心受怕,一心修養,小心謹慎,卻不料胎位還是不準,這日日頭毒辣,來不及去醫院,鮑裏斯醫生趕來時已見許芳雙腿間滲出血水,臉色發白,連連抓著丫鬟的手,掐得那年紀不大的丫鬟低低痛吟出聲,然,她早無所覺,幹涸的唇都有些脫皮,恍若做夢似地喃喃道:“我會死麽,我很怕死,我會死麽……”


  鮑裏斯醫生帶著助手趕緊忙起來,肖嬸連連趕人,卻不料許芳還死死拉著丫鬟的手不送,那丫鬟也是個通透的人,趕緊附在許芳耳畔急急說著:“二姨太,我一定喊先生過來,你放心,你會無事的。”


  痛得死去活來,手勁也是極狠,聽聞丫鬟這話,許芳心裏忽而“咯噔”一下,她五髒六腑都在作疼,疼痛難忍,當真是覺得下一秒便再睜不開眼,如果至死前若要見一人,她竟腦子一空想不起旁人,隻有那一人。


  幹澀沙啞的嗓音艱難地用著力氣,拽著丫鬟的手肘,生生地抬起半身,嘶啞道:“我要見小姐,我隻要小姐,我要見她!如果我真的要死了,我定要見她一麵,求你們了……求你了!”


  滿臉淚痕,叫人不忍。


  劉管事打了好幾個電話至情報局,竟多次被擋了回來,說是緊急情況正在密議,先生根本回不來。


  什麽密議,劉管事最後隻得放棄,歎了口氣,心裏也是頗為酸澀,若是大太太,別說是密議了,她若是今日還想見你一麵,給你發份電報,就算是戰場上說不定頃刻間也就回來了。可惜這世上的事皆沒有道理可言。


  許芳的丫鬟來求明晰時,她剛倒了半杯的藥,喝了那麽些年的藥,如今連生死都不甚在意了,又何苦折磨自己的味覺,拿起帕子擦拭自己的一雙素手後,終於聽清了來人的意思才驚覺,原是,少時跟著她屁股後麵顛顛跑的小丫頭芳兒真的要做母親了,孩子還是她丈夫的。


  這一想,感覺這些日子裏以來所過的竟不是夢,的確不是,可這番想來竟心底裏又滲出了幾許悲涼。


  “二姨太,二姨太快要生了,恐怕……恐怕,她,她讓我來求您,求您見她一麵。”


  誰人無感情,丫鬟雖是欠了賣身契的,可到底同許芳相處這些日子,還是生了些感情的,哭得稀裏嘩啦,心裏直嚷著大太太好狠的心,我苦苦都求了她好些時候,她卻還坐在花廳裏,老神在在地喝著茶,仿若一絲一毫都無觸動。


  “求您,求求您了,大太太,您當真如此狠心?!”


  狠心,她遙想起數月前,許芳也是跪著道她狠心的,究竟是她狠心,亦或是他們對她不公,她何嚐不是血肉作的心,怎麽就三番四次地叫人說狠心。


  倒也再無計較的意思,明晰揮了揮手,示意她出去,抱起眯著惺忪鴛鴦眼的晚晚正要上樓,隻聽到劉管事人未到,聲音急急地傾了出來:“大太太,不好了,不好了……”


  “莫急,生了嗎?”


  明晰問話的口氣平淡到如問天氣,問牌局一般,眉眼疏淡,讓劉管事吃了一驚,半晌,方緩過神來道:“生了,是個少爺,隻是,隻是二姨太快不行了。”


  難產。


  少時百無聊賴她曾問許芳,人會如何死。


  許芳曾答,會老死,病死,氣死。


  她曾挑眉嬉笑接道,還有一樣,生孩子死,隻女子獨有。


  一語成讖,明晰未料到從前的笑言竟成了今日的催命符,許芳竟真的是生子死的。


  “他呢?”


  “誰?”劉管事適才沒反應過來,須臾,恍然大悟她竟是連先生的名諱都不願提及,隻這般問,不免叫人心生涼意,“先生還在局裏開會。”


  府中無人主權,隻得請了她來,何況生死邊緣之人聲嘶力竭地隻想見她最後一麵。


  她已無親人,少時的記憶裏徒留的兩人,除了張梁笙便是許芳了。


  心底裏百感交集,明晰眼眸隱約透著幾許恍惚,蹲下身子,輕柔地撫摸著正在舔著自己毛發和爪子的晚晚,沙啞低沉地聲音很難啟口,似有些不適,清咳了幾聲,終是好些道:“晚晚,你知道嗎,我同她曾是最好的朋友。”


  是的,不是丫鬟小姐,是朋友。


  是年少至親的朋友的,為何現在變成了這般?


  她本不用去,亦不該去,可她不禁想起自己的阿弟,他經常笑言她,說阿姐,其實你才是世間心腸最好的人,他們都被你騙了。


  阿弟,如果你在你也會去看你的芳姐的,因在生死麵前,愛恨又算得什麽?早晚是要在下麵相會的。


  兩個院落相距不遠,不過一會兒工夫,在外頭她已隱隱聽見許芳略略飄渺的沉吟聲,鮑裏斯醫生走出了門外摘下口罩,見著明晰有些沒有反應過來,隻覺得眼前此人氣色不佳,連走路都有些晃悠,卻是自持鎮定,連旁邊的丫鬟小廝都無察覺。


  “這位是我們大太太。”劉管事知鮑裏斯醫生沒有見過明晰,便開口介紹道。


  “大太太?”原以為這府裏隻有二太太同三太太哪裏曉得還有一個這樣的大太太,五官雖精致幹淨,卻真真是無一絲靈動,怨不得不得勢吧。鮑裏斯有些許晃神,不過很快便反應過來,中文倒算流利,趕忙蹙眉道,“你們快去見見吧,對不起,盡力了,她一直叫喚著要見一個叫‘小姐’的人。”


  瞧見鮑裏斯有些迷茫,劉管事趕緊讓外頭堵著的家仆們開了路讓明晰進去,隨後一遍跟著,一遍側頭對鮑裏斯醫生道:“正是我們大太太。”


  氣若遊絲,麵色灰敗,已是遊移之時,許芳掙紮著幹澀略艱難地啟口:“我,我要同小姐一人說話。”


  生子痛暈厥過去後,眼見許芳醒來第一句並不是“孩子”而是“我家小姐在哪裏?”肖嬸覺著脊梁處都發涼,這真是冤孽,分不清到底是何原因,她抱著剛出生的繈褓孩童退去,心裏一下下莫名地歎氣著,也不知為何。


  指關節泛白的手顫顫巍巍地上去攫住坐在榻側的明晰的單手,恍如隔世,許芳淚眼迷離,滿麵皆是淚痕,顫抖著聲音虛弱地說:“小姐,我不是在做夢,你,你竟沒有甩開我……”


  卑微而心切,明晰隻覺得一件件一樁樁的人和事都在慢慢地離她遠去,到底要吝嗇到什麽時候才罷休,她竟無一樣留得住,甚至是麵前極恨的人竟也要走了。


  “你不是說這世上不能隻我一人得到所有麽?你不是說憑什麽就我一人得好處麽,你瞧你快熬出來了,你還生了一個胖小子,該到你心想事成的時候了,你又在說什麽傻話呢?”恍惚間,明晰抬手給她擦拭麵上的淚痕,撫開她額前濕漉漉黏在肌膚上的頭發,低沉地呢喃道,因許久未開口同人說話,聲音明明這般沙啞難聽,卻是這般輕柔而從容,叫許芳心裏又是一顫,發白的唇哆嗦了好幾下,然,是再無力氣扯開笑顏給明晰看了,隻得手上動了動,貼得明晰的手心更緊了些。


  她依舊是她,即使是難纏,即使是冷漠,即使是清冷,即使是狠辣倨傲,她依舊是從前的明晰,溫柔到了極致是那樣好的女子,她從來比不得她,從來比不得,所以才會在彌留之際,唯想見的隻有她一人。


  深深吸氣,仿佛還不願一口氣喘不上就閉上眼睛,許芳抓著明晰的手,哽咽著聲音,氣息不穩,語序不禁紊亂著道:“小姐,是我,是對不住你,是我……可姑爺始終是愛你的,若不是,若不是因杜家一家三口皆遭暗殺之事,他心有餘悸,為了叫人不注意你,他……他不想的,那日,那日蕭念梳攔著我的去路,問我‘懷珠’是誰,我便更篤定此事,我再三逼問鄭副官,鄭副官已同我說了,杜家的杜夫人太招眼了,是被侮辱一番後求姑爺殺死的,姑爺雖聰明一世,卻是當局者迷,你,你便莫要同他再置氣了,是我,是我對不住你,不要再同姑爺……姑爺心裏也苦……你,你也是……”


  “芳兒,你莫要再說了。”明晰眼神一沉,攥緊許芳的手,淡聲道。


  “小姐,你到我死都不肯原諒我麽?還是你不信?不信這一切是真的?”


  “不是,從不是你的錯。我信,我信你所言。”眉目深遠,低頭凝視著不停喘氣的許芳,明晰語氣冷淡著說,“我知你沒有騙我,奪我丈夫的人不是你,錯的亦不是你,他也許一開始是為了我,可後頭早已不是了,事與願違,芳兒,我同他緣分已盡。”


  如果說人生真的有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之說,恐怕除了那天她生辰時的他抱起蕭念梳神色幽遠恍惚說的那句“有的”,便是了。


  如若許芳之事是讓她氣恨難當,那麽,蕭念梳之事才真真是讓她明白什麽叫作夫妻緣盡,再難回頭。


  胸口一緊,疼痛加劇,許芳倒抽口氣,知明晰說的是蕭念梳,咬著唇,淌著淚,半撐著身子,緊攥著明晰道:“不可,她蕭念梳是個什麽東西!我……我……小姐,你若放,這一生都要放了,你若收,這一生便收回來了,你原諒姑爺吧,他現下對你雖不能說是一心一意,但到底是真心的,到底……”


  “……他從前有多愛我,如今我便有多厭他,我要的是從前的趙鈞默,他要的亦是從前的明晰,而如今,我們都已不是從前的我們了。”很多事在一廂情願自以為是中的安排內灰飛煙滅,消失無蹤。再回首,每每,他們四目相對,內心響起的恐怕皆是那句:“從前的你已經不在了。”


  明晰還在替芳兒輕柔地擦拭著淚痕,可不管她怎麽擦,許芳還是淚眼婆娑,盯著她,眼白裏盛滿了血絲同水光,倏地,身子劇烈一抽,渾身都酸疼了起來,許芳再無力氣攥明晰的手,隻咬著唇用盡力氣嘶啞地說了最後一句:“小姐,我最舍不得的竟是你。”


  話落,手一鬆頹然垂在了榻邊,明晰凝視著空蕩蕩的手心,再怔怔地去碰了碰許芳的手,許芳再沒有反應,她目光幽靜,眼順著她臉頰靜靜地淌下落至許芳漸漸冰冷的臂上。


  一室孤冷清香,是許芳少時最愛的花香,她聞著這空氣中的血味同花香,緩緩地垂眼,素手蓋住許芳的眉眼,替她將被子蓋至額頭,遮住灰暗發白的麵部。


  “睡吧,睡醒後一切便都好了。”


  晃神間,體內像什麽在絞一樣的疼,明晰淡淡笑了笑,喉嚨一緊,舌苔一甜,竟是為了忍著情緒一直抿著的唇邊滲出了血痕,她很平靜地掏出了手帕擦了擦,然後放好,一步步沉默地走出了房內。


  許芳出殯時,明晰遠遠地望著棺材,想著那天少時她們第一次見麵,如果知道今時今日的場景,她不該走那條路,更不該同她說話,領她回明家,也許,在另一個地方,她會活得好好的。


  趙延盛在學堂讀書,不允出席,在學堂裏哭得岔氣,小廝隻好一路好聲好氣地安慰,到了明晰跟前,諾諾地喚了聲:“媽媽。”


  瞧著兒子稚嫩哀傷的模樣,明晰立在那兒“恩”了聲,母子之間恍若陌生,抬手喚了丫鬟過來照顧孩子去房間休息。


  朦朧間,趙鈞默不知何時出現在她的身後,他從丫鬟手上接過雲肩替她披上,然後不置一詞,也不想對上她冷漠疏淡的眉眼,正欲離去時,明晰竟回頭叫住了他道:“她死前讓我原諒你,她說你是為了我方這樣做,現在呢,現在你是否能對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沒變過心,你的心裏從始至終都隻有我一人?”


  她的目光坦蕩而平靜,趙鈞默望著如今的明晰,胸腔溢滿了莫名的酸楚,那麽多日子的爭執相對,這一天,她平靜地同他說話竟恍如隔世,而他竟啞口無言,半晌,他方抬手,替她擦了擦額前的冷汗,眸色漸深,狀似呢喃:“隨安,對不起。”


  “謝謝你,趙鈞默,謝謝你沒有選擇騙我。”話落,明晰虛無地笑了,眉目疏朗,站在他麵前,仿佛一切都已經過去,又好像一切的過去都再也過不去。


  他們相識而笑,卻已找不到何種缺口可以再續。


  淡淡的,他目光沉沉,眼角禁不住地滲出了淚,在她淡漠地別開眼時,亦轉身冷靜地用套著白手套的手狀似不經意的掠過眼睛,然後再無多言,身姿挺立,戎裝懾人,仿若從無傷懷過。


  自許芳死後,許芳的孩子由蕭念梳代為撫養,滿月的時候,蕭念梳一心想辦得有聲有色,趙府早前便裝葺一新,賓客滿堂,在座都是軍政要員,同僚上司皆在,商界之人雖忌憚著日本人,但看在趙家的麵子上,亦有不少人出席,紛紛舉杯共慶。


  酒席擺了好幾十桌,桌上皆是南北佳肴,特別是溜肝尖、溜腰花、攤黃菜和煎丸子。是蕭念梳剛花大錢挖來的廚子做的,俱是拿手菜,菜鮮香可口,出席宴席的也皆是食客,挑剔得很,這番吃下來倒是滿意得緊,桌宴上好些個都是留過洋的,這交談間時不時還交雜著好幾國的語言,真真是門庭若市,人聲鼎沸。


  眼看大家都就餐完畢,最後,丫鬟竟端來了一盤羹肴,隻徑自端到了主桌,有明眼人眼看便喊道:“好菜,好菜啊!好一個‘龍虎鳳’,這可是粵菜中的大菜!”


  “哎喲——眼看我們都吃飽了,趙先生不厚道啊,這菜隻給自己家人享用呢!”


  “你懂什麽,這是疼人呢!這是大補的菜啊!”


  “哈哈,是啊,瞧我這張嘴!”


  “諸位莫笑,這是我特意叫廚子為我府上的大太太,她素來身體不好,我便叫人做了這菜給她補身子,你瞧,她架子大,才來呢!”蕭念梳揚聲說著,在身側趙鈞默徒然變冷的凝視下笑得極歡,一身茜色西式改良旗袍,立領上滾著金邊,旗袍上繡著白鳥,煞是富貴美麗,飛揚的鳳眼在瞧見一身素白長袍罩衫的明晰微微一挑。


  明晰整整兩天沒見著晚晚了,她尋了好些時候,直到今天在中院蕭念梳的丫鬟到她跟前說,這貓擾了蕭念梳好久,在蕭念梳那兒,她雖狐疑卻為了晚晚不得不跟著過來,卻不料丫鬟帶她來到了宴會上,她目光梭巡了一圈,卻毫無晚晚的蹤影。


  “晚晚呢,你的丫鬟說,晚晚在你那兒,它現下在哪兒?”


  略略一挑眉,蕭念梳聞言像是毫無準備,佯裝不知,半晌,掩唇而笑像是想起什麽,恍然大悟方笑逐顏開,對著明晰笑道:“哦——噯,你說那隻畜生啊,你瞧,不是在這兒嗎?”


  她指著那盤“龍虎鳳”,笑靨如花。


  驟然間,“轟——”一聲,天空像破了一個黑洞,大雨磅礴,暴風助著雨勢,瘋狂地翻滾怒號,似乎要用那鐵豆一般的雨點將一切都擊碎衝毀。好些雨絲飄進了宴廳內,引得一眾賓客覺得冰寒沁人。


  “隨安——”


  “好菜!”明晰怔愣半秒,忽然朗聲笑了出來,笑容比從前更是豔上三分,詭譎冶豔,而後速度極快,一把奪過側邊趙鈞默的佩槍,寒風凜冽,一槍例無虛發,奪命狠絕,沒有遲疑。


  “砰——”


  一槍斃命,子彈從蕭念梳的額間飛馳穿過,腦後瞬間開花,血肉飛濺,身子慢慢摔在了地上,她動彈一哆嗦,悶哼一聲,一口氣皆無了。


  “晚晚死了,你怎麽還能活著?”


  喃喃如夢囈般凝立在原地,明晰眸色灰暗,神情恍惚,笑容淡淡。


  “……你應該下去同它見麵。”


  一命償一命。


  見狀,霎時,一眾賓客紛紛尖叫起來,四處躲閃,特別是好些女眷接連昏厥過去,在場的隻有軍政要員頗為冷靜,開始維持秩序,安撫賓客。


  “隨安……”趙鈞默心下冰涼,見明晰下一秒癱瘓在地,單薄削瘦,飄若薄紙,隻覺得眼前灰暗死寂,星火再無,目光微沉地一把將明晰攬在了懷裏,隻恍惚聽見明晰附在他的耳畔,貼著他的耳垂溫熱虛弱地吐著話語呢喃著:“你瞧見了吧,我將你教我的槍法使得多好,將你的心上人殺了……真是,對不住你了。”


  頓時,心痛難當,刀割過心,他薄唇貼著明晰滲出涼汗的鬢發,心揪得擰了起來,深深地一閉眼,他複又抱緊了她幾分,揚聲喊:“仲安!”


  “先生——這——”眾目睽睽,一槍爆頭。這刻如何是好,現下不同往日,弄不好是要上法庭的……鄭副官應聲而至,心下思量好幾番,心念流轉,頭疼欲裂。


  “將屍體處理掉。封鎖所有人的口,若有一字一句道出今天之事者,後果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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