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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她手刃了枕邊人

  巡捕房到極斯菲爾路韋宅時,已是半夜,隻因警衛員張皇失措地來報案,說是最近韋先生雖是深入簡出,在外走動得少,卻是從未有過失蹤的情況,自從那日同大太太出去後就未回來過,那日傍晚竟隻大太太一人回到韋宅。雖說大太太言明先生在外有事不便告知蹤跡,但時間已是過了兩天有餘,哪有韋先生的蹤影啊,急得那一幫小妾和警衛保鏢皆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真真是沒招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是上海灘舉足輕重的人,連日本人那兒都護著關照不已的人怎麽就青天白日得再無出現過?

  部下俱是擔心韋蕭是叫暗殺的人得手了……偏生自那日起,大太太便足不出戶,那天她同韋先生出去後在東街的西點店買了些糕點便叫丫鬟不得打擾她清淨,隻將自己關在了房裏,眾人雖是狐疑不已,卻不得有任何動作,隻因大太太如今不得勢,然,到底是一路陪同先生過來的人,好些個一直跟著韋蕭的部下依舊視她如嫂,所以一眾家仆俱不敢輕擾。


  隻是,這眾人皆不知其事的好壞,紛紛在私下猜測不已,而,韋宅在冥冥中亦染上了一股風雨欲來又撲朔迷離的迷霧。


  卻說這日,韋蕭的部下半夜又再一次聚起商討此事,皆是覺得不得再如此下去,非要弄個水落石出,這便請來巡捕房一同處理此事。


  深夜,萬籟俱靜,蟲鳴聲微弱,空氣裏蘊含著詭譎朦朧的氣息。


  一連串急促地腳步聲“咚咚咚”在韋宅響起,隱約聽得見是皮靴和槍支因人疾步而蹭動的聲音。


  “大太太,大太太請開開門,巡捕房的人來了——是關心先生至今未回的事情的!”


  韋家的吳管事到了大太太的房門跟前連連敲門,身後是穿著製服的一隊巡捕,其中帶隊一人還是洋人,皆是真槍實彈的,氣勢洶洶。


  隻聞吳管事寒著聲,焦急在喉,這幾日未見著韋先生,連素來見慣大場麵的吳管事都慌張了起來,敲著房門的手略略還有些發顫。


  半晌,屋裏還是沒有一絲動靜,吳管事這下心都揪起來,手心都是冷汗,對著巡捕們喃喃道: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一個兩個皆這樣,皆這樣啊——”


  “喲,她老大的排場,巡捕房的人都來了她都閉門不見,嗬,還真當自己是舊式的皇後呢。”


  至後是韋蕭的幾個小妾,出聲的三姨太,右手揮著孔雀羽毛製成的團扇,那極是矜貴的物件在她纖細的手上搖晃著,依稀可見其被團扇半遮半掩的容貌,語氣雖刻薄,但美目流轉間她巧笑倩兮,確確實實是頗美的。可見韋蕭定是喜愛她的,連這趾高氣昂的樣子都不加掩飾。


  “就是,先生是同她出去後失蹤的,我瞧她定是有脫不掉的幹係!”四姨太恨恨地附和著。她容顏雖不如四姨太出挑,卻是高挑清瘦,極有韻味四姨太幫襯著三姨太說不是沒有關係的。


  隻因她向來廚藝精妙,卻不料每每送上去的吃食,第一口皆是韋蕭讓他人先嚐,如果一視同仁便也罷了,卻好巧不巧還讓她見著了他喝大太太遞上去的補品卻是眼都不眨地灌下去……這好生不公平,那個早已失勢,姿色一般的女人怎麽好比過自己!

  每每她忍不住在枕邊同他隱晦抱怨了一句,他卻不假思索地輕柔安撫她道:“她不一樣。”


  “如何不同?”


  “就是不同罷。”她沒好氣地睨著韋蕭,而他隻是眯著眼,似是在深思,黝黑的眸子不算清明。想來謹言慎行,從不允許自己失神的人竟會在想到自己原配妻子時不由沉默了半晌,待到回神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三姨太不是笨人,深知男子三心二意是常事,她若是逼得急了恐怕惹他不高興,二來,雖然韋蕭早已不和大太太同榻已久,卻是場麵上事事都給予大太太禮遇,想來畢竟是患難夫妻,從貧至富,感情雖已淡,卻不得不說彼此之間還是有些情分在的。


  其實三姨太猜得不錯,韋蕭一直自認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能對他不利,他的原配妻子卻永不會,倒不是因為他不喜歡那些小妾,所以覺得她們會害她,而是歲月荏苒,那些個信任早已滲入骨髓深處,不能自拔,也許愛可以消逝蹤影,可除愛之外的些許東西恐怕不是那麽簡單可以消弭到的。


  恍惚間回神過來,三姨太腦中嗡嗡不已,深更半夜的,哪能舒坦啊,她收回情緒亦咬牙恨了恨大太太將韋蕭拐了出去之事。


  倏地,耳邊突然響徹兩聲“砰砰——”


  “啊啊啊——”


  兩個男子大力地撞門,終是踉蹌推開了門,卻是還未定眼看隻聽到幾聲尖細驚恐到極致的女聲響起,甚至一回頭,發現韋家三姨太竟然暈厥了過去。


  何等的畫麵會叫人如此瞠目結舌,觸目驚心……


  隻見韋家吳管事凝神目光一落,這一看,差點老腿也站立不住了。


  “大太太!大太太……天哪這是怎地了,這到底是怎地了!”


  不由自主地撲上了榻前,吳管事腳下虛浮,眼裏隻見鮮血染紅了蒼白的絲絨被單,那纖瘦的身軀就那樣臥睡在西式銅質的軟榻上,薑顏華的手腕頹然無力地垂下,像極了西洋折翼的天使,靜靜地躺在那兒,被褥仿佛吸幹了她身上所有的血,塌下還有些未幹涸的血漬。


  “來不及送醫了,她已經沒了。”


  那巡捕房裏的一洋人倒抽一口氣,眼神頓變得幽暗,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在吳管事打算拎起屋內電話時,淡淡地說了句。


  “咯噔”一下,吳管事癱瘓在了室內的意大利羊絨地攤上,兩眼呆滯,霎時潸然淚下,哀慟不已。


  三日後,他們尋到了韋蕭的屍體。


  是在上海灘極破爛的一個簡陋茅屋房裏發現的,屋外有一棵青翠的鬆柏樹,無花無果,開得極好,隻是看著看著莫名叫人滲得慌。卻說這是一個雨天,雨刷的衝刷下,一位在十米開外做農活的老人經過此處差點被東西絆倒,而那東西定眼一看竟像極了一個人的手臂!

  是雨水的衝刷下,不小心將韋蕭的屍體從泥土裏顯露了出來。


  顯然是凶手將他的屍體埋在這棵長年青翠盎然的鬆柏樹下的,真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而一番調查下方知,這裏曾是數年前韋蕭新婚養病時居住的地方,當時兩夫妻從老家來上海,囊中羞澀,清貧得緊,再加上水土不服,韋蕭的身子不太好,在這兒他們住了好些日子。薑顏華,也就是他的大夫人陪著他休養身體,家中所有的支出都是薑顏華在外給人補鞋補衣服掙來的,那些日子,他身體不適,她沒叫他花一分錢,隻叫他好生休養……早晚有一日,她信,他將是人上人。而她一定會幫著他支撐著他全力幫助他實現男人頂天立地的理想。


  那些日子,是她鼓勵他,陪伴他,而她手上因工作的活太多都磨出了好些老繭,皮膚都幹燥得枯了許多,而日後的那些山珍海味皆補不回她曾經的年少清麗。


  他韋蕭日後將是人上人,一定不會讓她再為了自己吃苦受罪,一定讓她舒適安穩,享盡世上所有的榮華富貴,日後的韋蕭的確是做到了,然,她薑顏華卻忘了,當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誰全力幫著他實現自己的理想,忽略自己,甚至不再愛惜自己的時候,她早已同那個功成名就的他不在一條路上了,她忘了,忘了在一貧如洗,艱難度日的以前,問他,到了那時,你,韋蕭,是否依然還會愛我。


  然,即使千叮嚀萬囑咐,即使當時他對天發誓,說他會,她到了自盡的那刻卻是真正明白,他若做得到,她根本不用要求亦不用期望,他若做不到,她薑顏華即使在佛前磕一百一千一萬個響頭,他亦是做不到的。


  “應是你們大太太殺了韋先生,而且,是一刀致命,連心口那處都剜得爛了。”


  巡捕房的人對著吳管事如是說道。


  那樣嫻靜不做聲的女子竟然狠起來這般狠!吳管事心下已經混亂不已,腦子熱得全然無法思考,差點暈厥,幸好在仆人的攙扶下方找了個地兒恢複起心緒來。


  作孽,這都是怎番的癡纏!命運真真是作弄人!


  次日,吳管事像是有蒼老了十幾歲,充滿歲月褶皺的手顫顫巍巍地捂著麵,喃喃自語,心底卻是難以自抑的哀絕。


  “太太,太太,你這又是何苦啊……你,你永不會知道了,其實先生那日同你出去隻是為了告訴你,他想要一個孩子了,現下人人都想將他除之後快,而若是早晚要死,他隻想有一個同您的孩子……這些年機關算盡,千夫所指,他終是希望讓你過上好的日子,隻是男人的劣性確是如此,他是悔了,卻不知如何跟你開口,這些年來,你對他的態度是一日不如一日,他也是有脾性的男人啊,索性也便端著不理你了,然,他終究是沒放下過你的。那日你一反常態獨邀他去從前的老屋子瞧瞧,他欣喜的那副樣子像極了我孫兒得到桃酥吃的模樣……我想著……他那樣謹小慎微的男子是永永遠遠不會猜著你對他難得的親近竟隻是為了,為了手刃他,親手將他,將他……


  餘下的話,吳管事是再說不下去了。


  站在合葬的兩個墓碑前,他年邁的雙眼包含水光,閃爍著沉沉的蕭瑟,內心悲慟不已。再多的遺憾都抵不過現今的結果,她是那樣削瘦文氣的女子,從未大聲對先生說過話,即使先生娶再多的姨太太,她至多的反應也不過是失神同淡笑。先生說她是好脾氣,好到叫你挑不出錯,叫你進退兩難,然,就是這樣一個弱女子,趁著一個男人對自己妻子最最愧疚的時候親手殺了連世間最厲害的間諜都無法子能殺得了的人物……


  她將他埋在曾經最美好的地方,來致敬他們最純粹的時光,不得不讓旁者吹噓悵然。


  的確,這是怎生的好笑,亦是怎生的悲涼,吳管事這一生想都不敢想,有一天,先生竟不是死在特務和間諜的手裏,竟是死在了自己糟糠之妻的手裏。


  是命,亦是孽。


  而,那日,他們的對話極其簡單:


  “紹笛,我時常在想,如何能讓你像從前一樣,隻有我,隻屬於我一人。”


  “如何?阿顏,你說,我聽著。”


  “你死了啊,你啊死了就是完全屬於我了……因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到時碑上,韋家的祖墳裏,隻有我一人有資格列入。”她斜睨著他,好似多年前與他調笑一般,眉眼溫婉略帶嫵媚,嘴角爬上了一抹極靈動的笑意。好些年了,他再沒有看過這樣的她,心中不免一蕩,霎時看迷了眼,心裏最剛硬無情的東西都化作了柔水。


  “阿顏,我的阿顏,瞧你說的……其實,我啊!呃……”


  “紹笛,好多年沒有過了吧,這次便在我懷裏再睡一覺,可好?”


  她笑靨如花,附在他的耳畔,貼著他溫熱的耳垂,一字一句親昵地喊著她為他取的表字,輕柔如溫暖至極的低語呢喃聲在他的耳畔響起如同哄著一個頑劣的孩子。


  就那樣,蘇顏華靜靜噙著微笑低眉順目地將倏地雙目瞪大,震驚啞口,不禁吃疼一聲又頹然像被弓箭射下的飛鳥般無力的韋蕭緊緊攬在了懷裏。


  她這一生最愛亦最恨的丈夫,韋蕭,他的頭顱好似沒有支撐一樣就那般生生垂落在她纖細的肩頭,沉得那樣緊,體溫一點點地隨鮮血的流逝而變冷變涼,直至韋蕭的身軀仿佛變成作一座最最冰冷的雕塑,在她的懷裏,安安靜靜的,隻在她的懷裏。


  這一切開始前的那日,馮鳴隱在暗處對蘇顏華低聲道:

  “這裏有一包藥和一把匕首。”


  “一把匕首就夠了。”


  “你可會後悔?”


  “不悔。”


  “即使你失了他這個支柱可能會在上海灘無法呆下去,再不能過上像以前一樣衣食無憂甚至紙醉金迷的日子。”


  “馮先生,你多慮了,阿顏要的從來隻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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