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誠實的姑娘
薛千反應不過來,看著她,良久。
白芷以為她不樂意收自己,忙道:「姑娘,你別看我年紀小,我什麼都能做,綠蘿姐姐教過我好多呢,我還會……」
薛千拉住她的手。
白芷的手滑滑的,嫩嫩的,她完全記起來了,除夕之夜那個聲音好聽、模樣好看的,便是她。
也是她,當夜並未對自己死纏爛打,還按自己的吩咐行事,她才得以去來福客棧。
白芷一愣,未料到會被這樣親昵對待,連笑也不會笑了。
薛千卻笑了。
似乎是天意,上天從你身邊收回一個人,總會再賜給你一個人。
收回了父母哥哥,賜給了師父和秋生。
師父和秋生不在身邊了,便又賜給她白芷、秋菊,當然,還有……
薛千清清嗓子,拍了拍她的手:「行了,讓秋菊去帶你收拾房間。」
秋菊和芍藥跑過來,問了她許多,結伴而去。三個人年紀相仿,只不過白芷多一點伶俐、秋菊多一點憨厚,芍藥多一點天真。
「你家裡的丫鬟,一向如此活潑?」薛千目光還留在她們身上,唇角帶笑,似乎忘了方才誰哭得如此兇猛……
「府里人少,麻煩也少。」周澈言外之意,其實是說府里女人少,丫鬟們自然也就不會勾心鬥角,少那一股子活潑氣。
誠然,王府人丁稀少,丫鬟閑來無事,只能聚在一起說笑玩鬧。
「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隨她們鬧去,又何必再遭罪呢?」
有些深宅大院里,是你看不見的血雨腥風。還有些人家中,主母受不住丈夫對丫鬟多看兩眼,後院填井的、上吊的、喂毒的、打死的……不計其數。
與之相比,燕王府這些丫頭,雖然人數不多,但皆快快樂樂,儼然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原來,」薛千打趣,「你也有悲憫之心啊。」
周澈神色一僵。
薛千心道,這不是憐憫是什麼?
不過,他既肯對貧苦人家的女兒有憐憫之心,為何就不能對風塵女子有憐憫之心呢?
聽她這麼說,周澈笑了:「青樓女子分兩種,一種是自願選擇此道,還有一種,是不得已被人牙子賣進去。大多人屬後者,對她們,我便是憐憫也憐憫不過來。」
更何況,這世間最輕賤的,就是「憐憫」二字。
「可是你,」周澈聲音忽然一沉,身子前傾,「你卻是為數不多的前者。」
前者……
自降身價,絕不可恕!
一雙眼神凌厲地看著她。
薛千慌不擇言:「我……我那不一樣!」
「為何不一樣?」
「我……嵌雪樓的媽媽,是我姨娘,是師父的……是師娘的妹妹!」
周澈被她繞了一大圈子,片刻才反應過來。
師娘的妹妹?所以是親戚?
……這又如何?
既是姨娘,更不該讓她進青樓了。
薛千見他還是不懂,思忖了半晌,說道:「有姨娘護著我,我還擔心什麼。」
「那你那姨娘,又能護得了你什麼?」
顯然,他不信。
薛千心中忽然失落起來,她不知如何才能讓別人相信,更不願讓人這樣誤會自己,好像說什麼都不可信。
她在嵌雪樓三年,要想得到花魁頭銜,必得贏得一大半公子的歡心,否則,如此好事不會落到她頭上。
可他不知道的卻是,她當初贏這花魁,就贏在年紀小、琴藝高和不露真容上。
俗話說物以稀為貴,越是不顯山露水,越能勾起人的好奇心。他們想把這名頭給她,想把她捧上去,以為捧上去了,便能靠她更近。
於是,這花魁便是如此來的。
可周澈顯然不信,對此耿耿於懷……
不過話說回來,換作他是木睿,倘若自己妹妹被諸多公子喜歡追捧……他不得瘋了才怪!
薛千看他也差不多快瘋了……
「你是懷疑,我與旁人有染了?」她隱忍不住,直接開口問道。
周澈不作聲,只是眸色愈加深重了些。
薛千的臉忽然發紅。
如此大言不慚,在男子面前道出隱晦之詞……也是她始料未及的,定會讓他誤會更加重了。
「罷了,你不相信算了。」她莫名有些羞憤,起身道,「我便是這種,不知廉恥、輕浮放浪的女子。」
被人冤枉又說不出的感覺,讓她也幾近瘋狂。
周澈在後面笑出聲:「你急什麼。」
她急什麼?
她才不急!
薛千停下腳步,卻沒轉身。
周澈起身踱到她面前,歪著頭打量她半晌,好似第一次見她那般,良久,才低聲說道:「我信,亦舟定是個誠實的姑娘。」
他怎麼不信呢?他如何不信呢?
薛千聞言,默了片刻,卻倏然冷笑:「錯了……我可不誠實,我是騙子,一等一的大騙子。從初入京就居心叵測,老想害人,還三番五次被人懷疑,是個頂討厭的人,頂頂虛偽的人。」
這一番話將周澈說愣在原地,似是沒反應過來,盯了薛千半晌,他僵硬的臉色才忽然放鬆,笑了起來。
這一笑,便是眼裡也藏不住,笑意溢出眼角、掛在唇邊、爬上眉梢,最終整個散開在臉上,清波蕩漾。
「嗯,不錯,是夠虛偽。」他緩緩點著頭,一副回味的樣子。
夠虛偽。那些帶著面具的日子,那些小心翼翼的日子,那些含笑優雅的日子……令他今日想來,只覺恍如隔世,忍俊不禁。
她以前裝得也實在不容易……
薛千羞極憤極:「那你還接近虛偽的人作甚?還管她作甚?還認她作甚?……不如趁早將她趕出去,眼不見心不煩!」
她轉過臉,大步就要走,卻被周澈後退一步擋住了。
四目相對,怒氣轟轟。
周澈深吸一口氣,平靜地看著她,說道:「若我不認她,她就只能做虛偽的人了,一輩子做下去。」
做一輩子的千雪、薛千,永遠不是木亦舟。
薛千愣了一下,嗤笑:「你也太高估自己了,君如姐不是故人?」
「是么?那你為何信我勝過信她?」
信我勝過信她……
薛千血液凝固了,急道:「你少說胡話,我何曾不信君如姐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兒時最好的姐妹,是我這輩子除師父外最信任的人,無人能比!」
周澈毫不著急,微微點著頭。
可是這點頭讓薛千心裡愈加發麻,腦中愈加紛亂,還擔心最後四字是否寒了某人的心,於是道:「你讓開,我要走了。」
周澈只好側開一步,讓出了路。
視野開闊起來,可薛千又彷彿被拴住了腿,遲遲動不得。停頓半刻,她才邁步迅速前行。
「無論如何。」身後的聲音響起,「你今後只管做自己就好,無需再怕什麼。」
聲音極輕,怕是只有他倆人才能聽到。
微風拂過,遠處一棵樹上掉下一朵梅花,輕輕落在地上,悄無聲息。梅香飄散充盈在這個小院……
薛千眼眶微酸,剛剛才幹澀的眼底,又重新水潤起來。
她也納悶,為何在金陵十年流的眼淚,還沒這幾天多?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她趕快跑離了朝暉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