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少年事
崔承皓呼出一口氣,不由搖頭苦笑。
他在圖什麼?他連薛千剛剛說了什麼都不知道,就來勸慰她,就來告訴她——別人的說法不重要,他相信她。
他是相信她,可她呢?
她的眼裡,心裡,都沒他方寸之地。
「師兄……」良久,薛千開口,「你回去吧,無需管我。」
她長睫下,是一雙清淡出塵的眸子,此刻因悲哀而裹上一層冷漠,彷彿隔著千萬里遠,盯著眼前的雪,一動不動。
「快起來,地上涼。」崔承皓不想和她爭執什麼,他不管她,難道讓她在這雪地上凍死?
他扶薛千起來,可薛千縮回了手,崔承皓怔然。
她不再說話了,只盯著地上,像在冥思。
「你再這樣鬧下去,明日非凍壞不可!」不知從哪來的一股怒氣,竄出崔承皓的胸口,他話出口后,方覺過於嚴厲,又緩和了語氣,「快,起來,有何事明天再說,周澈要有說錯了的,我替你算賬,你要有何說錯的……我也絕不會讓人傷你。」
他這樣說著,便攙住她的胳膊,欲拉起她。可是薛千眼角流下一行淚來,崔承皓停下了動作。
薛千苦笑,喃喃道:「你說,一個人做了許多……騙人騙己的事,她若想回頭,還有機會嗎……」
崔承皓聞言,心如刀剜,勉強笑笑:「當然有。」
不,不會有的。
薛千看著他,又笑了笑,一行淚再次流下。
「承皓,我騙了你……」
「我……知道。」
「我不是薛千,也不是千雪,我什麼都不是。還有,我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的臉,我的身世,我的名字……」她笑著,淚如泉湧,「你還相信我?還原諒我?呵,這不可能……」
崔承皓喉嚨滾動,眼前蒙了一層水霧。
他大概猜到周澈說了什麼,無非是假面一事,可就因這個,她就如此悲痛?
「沒用的,我不再是我……」她垂下頭,兩手支著雪地,「她永遠死了……」
崔承皓聽著這些胡話,蹙眉,腦中閃過什麼,抬手觸摸她的額頭。霎時,炭火般的灼燒感竄上了他的指尖。
他嚇了一跳,忙收回手。
「薛千,你聽我的話別動,我這就帶你回去。」
……
……
周澈回來時,朝暉苑已沒了人,他聽丫鬟靈芝說起,才知道了方才的一幕。
「她昏過去了?」周澈滿面驚詫。
「嗯,好像是受了寒,暈暈乎乎的。」靈芝邊為他打水盥洗,一邊說著,「又是哭又是笑,說了好些胡話,最後被崔公子……抱了回去。」
靈芝是周澈院里的大丫鬟,朝暉苑本就沒多少下人,除了李琦和幾個小廝外,丫鬟更是少之又少,靈芝算最懂事的一個。
「你看見了,為何不去管?」周澈的語氣有幾分苛責。
靈芝無奈地笑:「我適才去拿你要的東西了,又沒看見。回來的時候才撞見,本打算讓那姑娘進來躺下,可又怕你不樂意,崔公子還急著回去,這就走了。」
說著,把熱手巾遞給周澈,擦了臉。
靈芝轉動眼珠,笑問:「不知那姑娘是崔公子何人?為何來找世子爺,還又哭又鬧的……」
「不該問的,你就別問。」周澈放下巾帕,伸手,「東西呢?」
靈芝嘆一口氣,把袖子里的東西遞給他,「都好幾年沒見世子爺拿出來了,今天是刮的什麼風,你又有興緻吹一曲了?」
她侍奉周澈多年,深知二三事。
周澈沒作聲,接過簫來,那是一把翠玉製成的簫,通身碧綠,在燭光下泛著飽滿瑩亮的色澤。
他看著,看著,玉簫身上的綠光,在他眼底倒映出碧波。
那碧波,又把他拉回了多年以前……
「明宇,這簫哪兒來的?」
「誒,讓我玩玩,讓我玩玩……」
「我先來!」
「你們別弄壞了。」
王府花園裡,幾個孩子在一起追逐嬉戲,陽光明媚,鳥語花香,天上萬里無雲。
一切,都那麼生機勃勃,鮮艷明亮。
假山上,一聲口哨,把那呆立的孩子拉回來。他轉身,看到上面躺著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頓時一喜,跑了過去。
「阿澈,你怎麼又在這上面?」
「多好啊。」那孩子仰面躺著,看著天上飛過的大雁,「和他們鬧什麼,你來試試。」
他說你來試試,是想讓明宇也躺下來。
兩個孩子半躺在假山上,日光暖意融融,包裹著他們。睜開眼,是秋日浩瀚的天空,與飛過的大雁,閉上眼,是假山下涓涓的流水,叮咚作響。
「怎麼樣?」
「好極了。」
躺了半晌,明宇忽然睜開眼,帶著一腔落寞:「那玉簫是老先生送給我的……」
他說的老先生,便是先皇請來國子監的耄耋老人,剛逝世不久,明宇心中一陣感傷,難受得想哭。
他盯著天上,被那日光一刺,眼裡的淚水便又倒回去了。
底下傳來孩子們的嬉笑聲,以及吹得跑偏了的音調,玉簫在他們手裡傳來傳去,明宇皺了皺眉。
「等著,我給你要回來。」少年起身,朝他懷裡丟下一個東西,轉身飛躍了下去。
明宇坐起來,眨眨眼,低頭一看,是個陶塤。
不一會兒,那少年便將玉簫拿了回來,奇怪的是,同伴們並不吵鬧、也不怨恨阿澈,而是乖乖還給了他,去玩別的東西了。
「嘿嘿,你可真神!」明宇歡天喜地捧著那支簫,左看右看,見沒損壞,心中甚慰。
他把玉簫揣進懷裡,拿起手中的陶塤,問道:「你這是從哪兒來的?」
「和你一樣。」少年又躺下。
和你一樣……
明宇反應了半晌,恍然大悟:「啊……這也是老先生的?!」
少年不置可否。
「我還以為老先生只給了我一個呢!」明宇摸著陶塤左看右看,歡喜無限,又有一絲尷尬,「原來,原來你也有啊……」
少年斜他一眼,輕笑。
明宇拿著他的陶塤,知道他不在意,便試著吹起來——可他的陶塤不是強項,左吹又吹都不在調上。
少年嘆口氣,坐起來,拿過他手裡的陶塤:「我教你吹首曲子,以後你隨父出征,可能會用得到。」
明宇眼睛亮了:「好啊,快吹快吹。」
他本就想隨父出征,長大后立下汗馬功勞,可是先生們都勸他用心讀書,唯有阿澈不懷疑他,堅信他可以披上戎裝,領軍作戰。
少年先吹了半段,問:「還要學嗎?」
「要要要!」明宇神采奕奕,「對了,這曲子叫什麼?」
少年賣起關子:「等你學會了我再告訴你。」
「好啊,那你就等著吧。」
這一等,他再沒等到。
又過了幾年。
「你還沒熟練,這陶塤你先拿著,以後我去楚州找你了,你必須要學會。」
「放心,我一定會的。」
「你千萬別忘了練……」
「我不會……對了,這玉簫你拿著!」
「這……」
「行了,你快回去吧!」
一聲馬鞭,煙塵四起。
窗帘落下,馬車漸漸遠離了視線,夕陽將城郊染得血紅……
城門外,少年站得筆直,身形單薄清瘦但不失挺拔,立了良久。
「世子,該回去了。」
……
……
「世子,該休息了。」靈芝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周澈恍然回神,猶如從夢中驚醒。他失魂落魄地將玉簫放下,吹了蠟燭,屋子陷入一片黑暗。
寒夜裡,唯有院里的無數小燈籠,一閃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