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又至此地,斯人已逝
金陵知府衙門。
夏典恩負手而立,狀如愁胡,看著面前的衙門大門,綳著臉走上去。
門口的衙役見他衣著不凡,未敢聲張。
「去把你們知府叫來。」
「你是誰?」一個衙役壯著膽子問。
夏典恩皺眉,掃了他一眼。
那衙役像是被嚇著,不敢吭聲了。
另一個衙役道:「大人正在開堂,這位老爺還是稍等片刻吧。」
稍等片刻?
他們等的了,他可等不了,只有短短兩個時辰,崔承皓若是回來看不見他,豈不是要起疑心了?
夏典恩懶得跟他們磨嘰,直接亮出腰中令牌,叱道:「我不管你們大人有沒有空,一炷香的功夫,若是不來,我保證讓他一天接幾百件案子,開堂開到死!」
他最後一句聲音不大,卻是咬牙而出,字字如錐。
幾個衙役打了一陣寒顫,看清楚令牌上的字后,瞬間換了面孔,忙領他從側門進了後院。
「大人稍等,稍等片刻,小的這就去稟報。」
夏典恩坐在屋中,桌上的茶冒著熱氣,清香淡雅,四周站著四五個丫鬟。
說到底,他這個輕車都尉和江寧知府品級相差不大,可有了手裡的令牌后,他便處處高人一等了。
那令牌便是身份。
沒了它,也就沒了他。
不一會兒,劉知府跑了過來。
許是跑得急,他滿頭大汗,一邊放下帽子一邊擦汗,吩咐婢女換最好的茶,說道:「劉某不知夏大人光顧,怠慢了您,夏大人快喝茶,喝茶。」
夏典恩笑:「不必了。劉大人別急,您也坐下喝喝茶。」
劉知府幹笑著坐下來。
他心中是忽上忽下,拿捏不準,汗珠一直順著額角往下流。
夏大人,這可是夏大人啊……
他來這裡做什麼?莫不是查案子?
那就是……皇上的旨意了?
念及此,劉知府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
要知道,他這兩年辦過的冤假錯案……雖然不多……可也不少呀!
本以為天高皇帝遠,有些案子便未處理乾淨。所以,若是上邊要查,那不出幾日,便能查得水落石出,將他這漏網魚抓住……
難道,今年走了霉運,官宦生涯到頭了?
劉知府揩了揩頭上的汗。
夏典恩淡淡一笑,放下茶:「劉知府,這茶是好茶。」
劉知府點頭笑。
「哎,肚子餓了。」夏典恩摸摸自己圓滾滾的腹部,「不知劉大人你……」
「哦,上菜,上菜!」劉知府趕忙站起,對下人喊,「你看我這,都忘了夏大人是遠程而來,光顧著開堂都忙暈了。快,上最好的菜!」
「不必,不必。」夏典恩拉住他的袖子,「今日有要事,我問完便走。」
夏典恩最樂意的事,就是看著大大小小的官員,在他面前戰戰兢兢的樣子。
每逢此時,他的心裡就一陣痛快。
「夏大人要問何事?」一聽夏典恩馬上要走,劉知府頓生一線希望,抓住就問,「儘管問來,劉某知無不答。」
「劉大人身為知府,一定對金陵城內所有百姓人家,都了如指掌了?」
所有百姓人家……劉知府略有心虛。
他趕忙點頭:「那是自然,所有百姓,我都了如指掌。」
「那好。」夏典恩微笑,「那就勞煩夏大人查一下,金陵有哪幾位姓薛的人家,而這些人家中,又有哪些有女兒……」
劉知府一愣,頓時鬆了口氣。
「夏大人您放心,不出半月,我一定查到!」
夏典恩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而此時,崔承皓正站在嵌雪樓的外面,望著這座闊別已久的閣樓……感慨頗多。
今生,他只聽三個人彈過那首曲子。
一個是當初隔簾欣賞的千雪姑娘。
一個是精心學習千雪琴藝的蔣飄渺。
還有一個,便是薛千。
傳聞凡是千雪姑娘的曲子,極其難學。就算你聽了千百遍,也不可能完整記下來,其中總有紕漏。
而飄渺,是他見過最聰慧、也最勤奮的女子。她不認識千雪,也不在嵌雪樓,甚至在江南的名氣都不值一提。可她鍾愛絲竹管弦,才只聽過千雪七八回,便完整回憶出了那首琴譜。
她的第一個聽眾,便是崔承皓。
所謂知音,也不過如此。
當初他和周澈南下,二人在金陵渡口分別。周澈繼續前往嶺南,崔承皓則隻身留在了金陵。
那一次,是他頭一回聽千雪姑娘的這首曲子。
那一回,也是他頭一次,結識了醉香閣的蔣飄渺。
蔣飄渺不是花魁,不是絕色,甚至在醉香閣都排不上名頭。可就在她最無助、最受冷落、將要結束自己生命之時,遇見了崔承皓。
她的貴人。
崔承皓聽她的曲子,懂她的曲子,對她賞識有加,並非出自財色。
不為財色二字的男子,實在不多。
那幾天的情景,猶如夢境般,在崔承皓的腦海里閃過……
他們逛花燈,斗蛐蛐兒,猜燈謎,吃小吃……坐著遊船在秦淮河上彈曲吟詩,看河面在夜色下泛出燈火的光芒。江南如此美景,淮河如此清澈,映出他二人笑意盈盈的面頰。
一個終日只會讀書寫字的丞相貴子,有生之年從未玩得如此開心,從不知繁華之地還有這樣一片美人美景,從不知人生在世,還可以活得這麼快活……
一個不受寵的青樓落魄女子,從不知自己還可以重活一次,從不知上天會如此眷顧自己,派下一個真誠善良、才華橫溢的年輕公子與她共度良宵……
她不求什麼,有這幾日便已足矣。
可他不同,他要求些什麼。所以,當好友回來后,他便跟他回去了。
他要回去和父母相談,和父母表明心跡,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娶不了她卻還要爭奪一絲希望。
這或許是年輕人獨有的力量。
就算不娶她,也要把她留在身邊。
沈夫人與崔束不是頑固之人,只要不是正妻,隨便什麼身份的女子,只要心地善良,便由著他去了。
可惜天不遂人願,就在崔承皓滿心歡喜,欲要重返金陵接她回來時,卻聽聞蔣飄渺跳河自盡的消息……
跳河自盡。
命亡之處,便是當初二人遊船經過的岸邊。
原因為何?
他必然要查個清楚,可一番詢問后,他才得知了真相。
在他返京之際,曾去醉香閣找過飄渺,誰知飄渺並不在。時間緊迫,他將信交給了一個素日與她交好的女子,囑咐她一定帶到……
那女子同意后,他便安心返程了。
人算不如天算,那女子早就懷恨蔣飄渺——如此卑賤,其貌不揚,才藝不佳的一個人,竟有如此好運,撿了個京城來的大公子。
好不讓她嫉妒!
她一手撕毀了那封離別的信。
蔣飄渺沒收到信,以為崔承皓負心而去,竟沒了半分消息,一時心灰意冷,料想終究是自己一廂情願,最終還是被人玩弄,連死都死不幹凈……
絕望之下,她唯有走上絕路。
崔承皓得知消息后,肝腸寸斷。
然而,他卻沒有大哭,也沒有大鬧,更沒有奔赴金陵送飄渺一程。
而是大病一場,在床上躺了數日後,起來恢復如常,與常人無異。
從此之後,他再不提成婚之事,任母親如何安排,也清心寡欲,惘若未聞。整日醉心於昭文館的史料編撰,不久之後也就漸漸忘卻了……
直到,那天他站在承昭房門口,再次聽到裡面傳出的曲子……
那首久違的《千堆雪》。
剎那間,他猶遭雷擊,站著不動。
長久的自製已成習慣,加之妹妹在場,崔承皓很好地掩飾了下去。進屋后也和薛千如常談話,並未有半分異常……
正常到,連他自己都以為,他是真的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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