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能忘卻
「姑娘是要後日就走?」
二人出來之時,已是掌燈時分,嵌雪樓熱鬧起來,街上更是流光溢彩。
千雪不便出現在前樓,遂將他送到了後門,這裡似乎更為安靜些。
「是,後日便走。」
「此行,一去多久呢?」
「說不準。」
「哦?看來是準備久別了。」
千雪笑了,「難道不是嗎?不管我遠不遠行,世子總要回南的,不是久別又是什麼。」
「也是,我即將回南,你即將赴北,還真是趕巧啊。」鄭青長嘆,「都說有緣千里來相會,我看咱們這是有緣萬里長別了。」
「有聚才有別啊。」千雪笑道,「我只盼,將來若有時日,還能再見世子一面,以報今日之情。」
「你不都已經報了么。」鄭青淡淡道,「怎麼,千雪姑娘還想如何報我?」
千雪察覺失言,不禁臉色羞赧,低下了頭。
「我告訴你啊,我可是要求極高的,你要想報我,須得按我說的來。」鄭青道,「所以,別老想著報我,否則……會吃虧的。」
復又一笑,舉手作揖:「姑娘請回吧,後日我會來送姑娘。」
說完,不等千雪回答,轉身走了。候在一角的方遠見狀,也忙跑來,先對千雪躬了躬身,又緊跟著鄭青遠去了。
風燈之下,遙映著千雪孤立的身影,如水中月,風中荷。
她兀自站了片刻,才轉身回去,掩上後門。
「我看你對這個小王爺可不一般哪。」
一聲嬌媚的聲音響起,千雪不由一愣,停在了那裡。
扭頭一看,才發現是夏蓮,正靠在後院一棵樹上,架著胳膊歪著頭看她,眉眼輕挑,眸中儘是風情。
「夏姐姐,你怎麼在這裡,也不出聲,嚇死人了。」只有在她們和師父面前,她才會露出孩子般的一面,而這一點她卻並不自知。
夏蓮輕笑一聲:「我還要被嚇死了呢,月黑風高的,孤男寡女立在門口作甚?」說著還捂住自己的胸口,「到頭來卻要怪人家,怪人家不出聲……你說說,我可怎麼出聲?出聲棒打鴛鴦?」
「你說什麼。」千雪沒好氣地走來,「別瞎說,我只是送送客人罷了。」
「客人?叫的真是好生客氣……」夏蓮露出吃驚的模樣,「不知人家小王爺聽見了,又該多傷心呢……」
「夏姐姐。」千雪肅了容。
夏蓮見狀,也不再說笑,撇了撇嘴從樹上起來,道:「也罷,今兒總歸是人家幫了你,還份情也是應該的。只不過……人家堂堂裕濯王兒子,將來要當王爺的人,這情還了也罷,若還不了,將來指不定還會出現。你呀……有好日子過咯,你說這福氣咱姐妹怎就沒有呢?」
夏蓮本是從北邊來的,因此口音難免像北方人,倒不像江南這地方的吳儂軟語。出口的話也爽爽利利的,該陰陽怪調的時候,可是毫不浪費她那嬌嬈的語氣。
「夏姐姐如此厲害的人,何須來羨慕我的福氣?」千雪道,「有道是禍福相依,姐姐怎就不知,當下的福,說不定就是來日的禍呢?」
「喲喲喲,」夏蓮嗤之以鼻,「小小年紀怎麼出口如此老成的話,誰教你的?我告訴你,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可就知道有人護著的好了,女人哪,還是安定點好……現在你年紀輕輕,又名聲在外,未免心高氣傲,可等再過幾年,還會有別的花魁出來。江南是何地呀,金陵又是何地?此地最不缺的,就是美女加才女了。」
說罷,她玉手往千雪肩上一搭,又輕輕拂過,轉身扭腰走開了。
千雪知道夏蓮說得對,如今的盛名皆是泡影,說不得哪天就破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誰又能風光得了一世呢?
對於這些,她倒不在意,總歸她馬上就離開了。以後,這嵌雪樓,只有千雪姑娘的名聲在,而沒有千雪姑娘本人了。
可是……夏蓮她們呢?
她們還要在這裡很久,夏蓮雖比她大,也大不了幾歲,如是沒有遇到良人,那便是何種出路呢?
她方才的那番話,與其說是對她說的,倒不如是對自己說的。
……
……
夜裡,千雪躺在床上,久久未眠。
夏蓮在院里的那句話,仍舊回蕩在她耳邊:
「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可就知道有人護著的好了,女人哪,還是安定點好……」
其實以前,她也未嘗沒想過,如果此生安安穩穩、就在金陵安家呢?憑她如今在江南的名聲,吃喝定是不愁的,倘若再有鄭青那般真心相待的人,即便對方無名無份,她也能悠閑自樂過好這一生。
沒有憂愁,沒有遠慮,沒有迷霧,沒有血海深仇。
可是……
又怎麼能忘卻呢?
這十年來,她一刻也沒有忘掉,她是木家的子女,是當年軍功赫赫、平定西域並開闊大齊疆土的毓國公的女兒。有朝一日,她要回到京城,要去質問質問寶座上那個人,為何削了父親的爵位還不行,非要趕盡殺絕才滿意!
為何有功的人,卻要遭受不平?
為何堂堂天子,卻要行這種卑劣手段,假造一起覆舟案掩人耳目?
他不是天子么,殺伐決斷不是任意么,何苦編造這麼一齣戲來混淆視聽?
她本可以安安順順長大的,本可以父母健在兄妹和樂的,名分沒了就沒了,可是人起碼還在……
可是結果呢,結果人也沒了。
母親永遠那麼高傲,那麼愛護面子,她在意父親的聲名,在意他心裡的委屈。
可是父親不在意,哪怕他領軍多年凱旋而歸,最終還未到京城,便等來那一道驚人的聖旨……他也不惱不怒,似乎早就料到了一切。
繼而包袱款款、喜氣洋洋帶著一家人回老家。
可是為什麼,皇上這麼做究竟是為什麼。
她有太多不懂的,有太多要問的。
她要回去,要回京城,要找人問清楚。
師父?師父不會告訴她,也不會說隻言片語……她明白師父的用心,所以並不怪師父。
因為她相信,師父既然救了她,那就沒有讓她白活的道理。
「舟兒,你好好的,我們走了。」
「你們去哪兒啊?」
「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那闌兒呢,闌兒也要去嗎?」
「闌兒不去,你要好好照顧她,你們姐妹一定相依……」
「不,我也要走,我跟你們一塊兒走!」
「舟兒,聽話。」
「舟兒,把這個拿著,替哥哥保留好。」
她低頭一看。
什麼?
手裡卻空空如也。
陶隕呢?
陶隕不見了。
陶隕哪兒去了?!
抬頭一看,哥哥也不見了……
爹娘也不見了……
他們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