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儲君
周菀與王安抵達乾元殿之時,皇帝李宏正坐在案幾之後,也沒有在批閱奏摺,不過是怔怔的看著桌案上那柱早已過了花期的白玉牡丹。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皇帝一開口,便令周菀覺得滿目蕭瑟之意撲面而來。
「舅父怎麼會有如此感慨?」周菀輕聲詢問。
皇帝似是掩飾一般的笑了笑,「阿寧似是要出宮?」
「有一些私事,想要出宮見一見伯父。」周菀知無不言。
皇帝點了點頭,道:「周瑄為人妥帖,可堪大任,是個能臣。」
周菀眉眼彎彎,笑道:「若是讓伯父知道舅父的稱讚,怕是高興得緊。」
皇帝輕笑著擺了擺手,道:「你一貫會說這種話哄朕開心。」
周菀嬌笑著走上前來,親自動手為皇帝斟茶,眼光一掃,便見案几上攤開這一份奏摺,只隱隱綽綽看見幾個字「邊城」「防務」,她心裡卻是有了底。
「這許多天,你無事情願去東宮看望那個小兒,也不肯多來看看朕。」皇帝假做生氣,嚇唬周菀。
周菀卻是一點都不害怕,道:「舅父日理萬機的,我這萬事不管的,怎敢打擾。」
皇帝聽得此言,挑了挑眉,似是想到了什麼,笑著道:「說來,你也許久沒有去女學了。」
「我都及笄了,自然也算是肄業了。」周菀臉上滿是和煦的笑意,少女明媚的臉龐在陽光下如同一朵盛開的百合花。
皇帝心下一動,透過少女熟悉的眉眼,思緒飄揚,腦海中呈現出一個一身青衣的修長身影。
「你也是該找點事做了。」皇帝感慨了一句,「感覺好似一轉眼,就長大了。」
周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眉眼亮如星辰,道:「總感覺舅父下一句便是。」
說罷,周菀故意模仿著皇帝說話的模樣,粗著嗓音道:「你這個孩子,老大不小了,也該找個人家了。」
皇帝哈哈大笑,感覺連日以來的陰霾盡數驅散,心中更是熨帖,點了點周菀的額頭,道:「你這個小滑頭!」
王安低頭彎起嘴角,暗道還是郡主有法子,能逗得皇帝開心。
「看起來是起了淑女之思了,不然怎麼無端的就提起了這個話題?」皇帝笑著揶揄道。
周菀俏臉微微有些羞赧,道:「舅父多慮了。」
皇帝的眼睛里滿是惆悵之意,「說來,這闔宮上下,也只有阿寧能知朕心意。」
周菀嘴角翹起,道:「舅父這話,置外祖母於何地?況且,若是傳揚出去,我若是擔了一個妄測聖心的罪名,我可是不依的!」
皇帝頓時失笑,道:「想跟你說兩句貼心話,倒是惹來這麼一番猜度。」
周菀眉眼間俱是輕快的笑意,道:「我剛進來之時,看舅父似乎有煩心之事,不妨與阿寧說上一二,便是不能出謀劃策,也能幫舅父排解一二。」
皇帝心神一動,從周菀剛進來時,便察覺到她與往日似有不同,此時方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這個外甥女於朝政之事,比以往要積極主動許多,心下頓時十分欣慰,便也來了興緻,開口似考教一般道:「邊城守將薄遠將軍病危,上書乞骸骨,請求朝廷派遣接替之人。」
周菀皺眉道:「邊城是我朝面向匈奴的防護線,位置自來重要,薄遠將軍接手邊城防務已有五年之久,他一向身體康健,怎麼會突然病危?邊城自來孤苦,這其中,莫不是有什麼隱情?」
皇帝輕嘆一聲,道:「朕如何不知,這位置是面向匈奴的第一重關切,邊城易守難攻,歷經百年屹立不倒,守將人選自來是斟酌再斟酌,他陡然病倒,卻是充滿疑點,邊城密探尚未將消息傳來,故而不好早下決斷。」
周菀輕聲開口,「舅父,便是不好下決斷,也得下決斷,薄遠將軍不論是起懼怕之心還是真的病倒,都已經靠不住了,不知舅父心中可有靠譜的接替人選?」
皇帝搖了搖頭,道:「若是有了人選,何必如此煩憂。」
目光越過面前的白玉牡丹,似是看到了悠遠的過去,聲音中帶著恍惚,道:「遙想當年,你父親鎮守邊城,不僅能保得邊城數萬城民無虞,還能以邊城為支點,打開對匈奴的進攻路徑,這薄遠,果真是個不堪大任、尸位素餐之人!」
涉及到自己的父親,周菀卻不好再多言,只道:「舅父,往事不可追,斯人已不在。」
「朝中武將雖多,卻再無一人是周鳳卿!」皇帝眼神里滿是悵惘。
周菀的父親,已故平西王、外號「神將周郎」周瑾,字鳳卿。
「舅父覺得,李成儒老將軍如何?」
皇帝眉頭一皺,威儀將軍李成儒,曾主持征討土族叛逆一事,也算的上是一句戰功赫赫,奈何年事已高,近年來已經很少出來主事了,嘆了一句,「廉頗老矣,恐不能飯。」
「上次宮宴上見到老人家,還笑稱每日能吃三大碗呢。」周菀想起那個宮宴上開懷大笑的老人,心中一暖。
皇帝搖了搖頭,罵道:「這個老貨,慣會跟小姑娘吹牛!月前,他府上還叫了三回太醫,太醫院那邊給出的結果卻是不太樂觀。」
周菀聽了此言,有些擔憂,想起這個一慣十分照顧她的老人家,問道:「真的到了這個地步了?老將軍身體已經這般糟糕了。」
皇帝眉間也是憂色,道:「李將軍早些年沙場征戰,落下了一身舊疾,每每到了陰雨天氣,總是渾身酸痛難忍。」
「如此,倒確實不好強求。」周菀知道老人家打了一輩子仗,若是朝廷想要啟用他,估計到時拼著一身傷痛也要披掛上陣,轉而道:「聽聞老將軍長孫李元小將軍驍勇善戰,頗得祖父之風。」
皇帝有些猶疑,道:「李元年不過十八,如此重任,怕是難以擔當。」
周菀笑了笑,道:「有志不在年高,我父親上戰場時,比他還小呢。」
皇帝點了點頭,「鳳卿確實是少年英才,不過阿寧拿他與你父親相比,看起來很是看好於他。」
自來文人相輕,武人相惜,周菀的父親周瑾與李成儒老將軍交好,兩家有通家之誼,知曉李元有從戎之意,她便想著為他爭取一下。
「李元文武雙全,又有老將軍言傳身教,三年前他隱瞞身份前往邊城投軍,不靠家族幫扶,僅憑自身之力,也做到了副將之職,道一句少年英才,並不為過。」周菀的聲音如山澗清泉徐徐而來,不覺令人產生信服之意。
「到底是年紀太輕,恐怕難以服眾。」皇帝依舊有些舉棋不定。
「年輕怕什麼,看看我父親就行了,若是舅父還是不放心,不若再派遣一位善於謀略、心思縝密的參軍前往,也算是進行互補。」
皇帝這才挑眉,認真的看了周菀一眼,只覺得自己這外甥女此時頗有圖窮匕見之感,說這麼多,怕是這位參軍才是她真正的目的,不過他卻並不介意她的這些小心思,若是人選卻是可行,也不怕將邊城之事交到她的人手裡。
「阿寧心中,相比是有了可選之人。」
周菀心中,對於皇帝不是不感激的,皇帝對她的包容,她心中都記著,而此時的她,剛剛經歷一場謀逆,一次挾持,更是深深的感覺到,權勢只有掌握在自己手裡,才能立於不倒之地。
「善於謀略、心思縝密之人,舅父有一非常欣賞之人,不就是這樣的嗎?」周菀笑著道。
皇帝心中一動,很快便轉過彎來,道:「阿寧屬意之人,是程青羊?」
周菀點點頭,滿臉都是肅穆,「若論心思細密,恐怕程青羊無出其右。若是派他去邊城協助李元,定能相得益彰,也還可以好好查一查突然撂挑子的薄遠。」
皇帝沉吟片刻,倒是認可她的看法,「你的建議,可行。就是不知,程青羊在京中前景大好,是否願意去往孤苦之地?」
說到底,皇帝還是有些不舍程青羊這個未來的肱骨之臣。
「我知舅父看重程青羊,但自來,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程青羊有大才,但仍然需要歷練,程青羊自來銳意進取,忠肝義膽,此番為國盡忠,他定是願意的。」
周菀言辭懇切,皇帝不得不考量她的意見,他心中猜測,周菀是想往邊城安插人手,但卻也不想阻攔她,暗想周菀自進得殿中,不過隨意的掃了一眼攤開的奏摺,短短時間內便能替自己謀劃出天大的好處,說到底天生就是該在權勢圈裡打滾的人。
「如此,便依阿寧所言。」皇帝到底是遂了她的願,感慨一句,「阿寧長大了,也能為舅父分憂了。」
周菀笑著道:「舅父自楊賊謀逆之後,元氣大傷,許多事情也不必都一手包攬,太子哥哥自來聰慧,想必也是能為舅父分憂。」
有些話,別人說,是僭越,是妄測聖意,但是周菀可以說,說到底不過是因為她簡在帝心,聖寵優渥。
人的心都是偏的,而皇帝的心,更是偏的沒邊了。
皇帝定定的看著周菀,有些驚奇周菀說出來的話,太子雖是他的嫡長子,其實卻無甚感情,他冊封太子不過是因為剛剛登基之時,需要穩定臣心和贏得皇後母家的支持,後來因太子一直表現平庸無功無過,又有楊太師鼎力支持,一直安分守己,於他的皇位無甚威脅,便歇了廢黜之心,但說到底他對於這個兒子是不太滿意的,太子的三個弟弟,即便是二皇子說起來都可能比他優秀,不過太子卻又一點好:仁厚。這樣的人,容易引來手下人的效忠,但卻恐怕難以守住江山社稷。
而每個君主,其實都應該是個傑出的政治家,善於玩弄權術,才是為君之道。仁義可以,但不能真仁義,所謂皮厚心黑,才方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
在皇帝李宏的心裡,太子李瑜,自然是一個不合格的儲君。
「你自來與太子交好,又是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怎麼今日會為他背書?可是聽到了什麼,或者是有人求到了你跟前?」皇帝笑著問道。
周菀嘴角彎起,嬌俏著道:「便是沒有人說起,我就不能這樣說嗎?說到底,我不過是心疼舅父,太子是國之儲君,這些事,他以後也是要做的,既然註定是他的事情,便是提前幫忙也沒有什麼。」周菀知曉,皇帝是不會輕易的將手中權力分撥出去,她這樣說,無疑是犯了帝王大忌,但是因為聖寵優渥,故而便再感言,說到底,她不過是想擺明一下自己的意向。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晦暗,到底是迴轉了過來,道:「你想得太天真了。」
「我知曉舅父一直以來,便對太子表哥不甚滿意,您不喜他懦弱心善,可是阿寧卻覺得,這些偏偏是他身上的閃光點。」|
皇帝覺得有點意思,便問道:「你且好好說道一二。」
周菀一本正經的道:「我若是臣子,是害怕一個苛刻的君主,還是一個仁厚的君主?」
「自然是害怕苛刻的嚴君。」皇帝十分肯定的道,心下已經知曉她要說什麼了,但還是配合著進行了下去。
「自來士林中最推崇的莫過於謙謙君子,太子哥哥恰恰是個謙謙君子,如此,他便有了士林的鼎力支持。」
皇帝笑了笑,道:「好像有點道理。」
周菀繼續道:「自來武將,最怕的,莫過於飛鳥盡良弓藏,若得一仁厚君主,便不再懼怕功高震主之境。」
皇帝接著點頭,道:「這樣說,也是可行。」
「既然有了文武支撐,何愁江山社稷不興。」
皇帝失笑,道:「阿寧還小,不知朝政艱難。」
「你說的卻是在理,可這些,通通是建立在非常嚴酷的基礎上,稍有不慎,卻是江山社稷不保,你的太子表格也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周菀挑眉不解,道:「怎麼會?」
「若文人無挾朝之意,武將無謀逆之心,這卻是可行。而反之,一個壓不住文武百官的君主,文人可以輕易的操縱朝政,而武將,隨時可以舉旗而反,到時,大燕傳承百年得江山社稷,盡毀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