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接回
李氏扯著她那沙啞的嗓子在乾嚎,那聲音很快被窗外的童聲覆蓋。韻清煮了些枇杷葉子水端來:「姐姐,別喊了,你看你,話都說不了了。」
李氏不理她,只在那裡流淚。
韻準備了一肚子說辭,這會卻全打亂了:「我曉得你心裡苦,可你不想想,那麼多難我們都闖過來了,眼前這些算什麼?我曉得你心疼那些錢,可錢是死的,人是活的。當初你說賺了錢要分我一半,可我卻沒有什麼好分給你的。你看,我如今只有這肚子里的孩子了,我記得你說過,如果我生下來,那你肯定比疼徐生還疼他。既如此,我便分一半這孩子給你,等生下來,讓他叫你娘,叫我媽,好嗎?」她最後這個主意,原先是沒想過的,這不知怎麼就說出來了,不過倒是神來之筆,她不禁有些佩服自己。
李氏整個人都怔住了,她肯花錢在韻清身上,起初雖有報答之心,但多半是為著自己這後半生有個依靠,到後頭才漸漸有了跟她共患難的念頭。沒想到,她真箇一腔真心託付,連自己的孩子也肯分半個出來。她縱使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只將她手牽來蒙在自己眼上,這便算是她感念她的恩德了。
韻清牽了她手回去書房,將柏言的抽屜打開,拿出一個大信封來,裡頭放著一摞錢,幾根金條子和幾張文書。她一一攤到李氏面前:「姐姐,這是柏言留下的,我現今大著肚子,這家還得你來當。柏言怕是不會再回來了,我和孩子只能全託付給你了。」
「這……啊……啊……」李氏兩手推託,苦於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韻清將這抽屜鎖好,將鑰匙塞到她手上:「我這月份大了,本就有心無力,你還要我操心家務嗎?」
李氏推脫的雙手停在半空里發著抖,那鑰匙落在她手上,份量千金,她兩行清淚落下來,止不住地流。
家裡頭沒了哭聲,外頭也清靜許多,既然萬事不如意,索性關門謝客,各自休養。只是樹欲靜,風不止,那幾家被騙的太太們,認識的,不認識的,隔三岔五總要上門來尋李氏哭訴,彷彿聽著誰誰比他們被騙得更多,心裡就能好受些。許伯不厭其煩,這哭聲才止住,可不得好好清凈兩天,他往往推說主人不在家將她們打發走。只是有兩個人來,他卻不敢不客氣,來者正是徐柏言的雙親。
韻清嗜睡,李氏嗓子稍好,便沒驚擾了韻清,她客客氣氣地招待徐家兩老。兩老又拎了許多東西來,說是去店裡尋她沒尋著,又聽說了她的一些變故,放心不下,才上門來叨擾。
李氏難為情,以前她還理直氣壯些,終究因著荷包滿滿,不對盤便領了她那妹子另尋個出路去。現下自己寄居他們兒子家裡,到底沒了氣勢:「老人家想也是聽說了,我著了人的道兒,虧得韻清肯收留我,不然……」不等說完便要哭出來。
徐老爺嘆氣:「這個趙若琳,不是個善類,我們早該提醒你們提防,只是想不到她還有臉回來。」
李氏問道:「徐老爺認得這個拆白黨?」
徐老爺氣憤填膺:「怎麼不認得,當初我家柏言和她丈夫確實一同在前線,槍炮無眼,將他兩個傷著,說是孫參謀撲倒了柏言,柏言得以活下來,孫參謀卻能倖免。這趙若琳非說是柏言害死了她丈夫,要柏言償命,可憐柏言才醒過來,萬念俱灰。我們夫妻就這麼兩個兒子,柏華不知去向,柏言傷重難治,便典當了家財賠錢給她,只望她遠去他鄉,不要再作糾纏。不想她不守諾言,還回來欺到你們頭上,真是厚顏無恥。」
李氏後悔不已:「還有這個緣故?可惜我和韻清被蒙在鼓裡,一心將她當成座上賓。」她轉念一想:「怪道韻清說你們兩老如今怎麼住在那樣地方。」
徐太太低著嗓音,一副過來人模樣:「人心不足啊,我們賠償她的錢財,足夠她和兩個孩子平安過一生了,還有政府的撫恤金,誰曉得她心這樣大。」
李氏到底心善,想起上回那樣不客氣地收了他們的禮,很是不該:「你們既將錢財舍了給她,怎麼還花大價錢買這些補品來?」
徐老爺提到這個,便和顏悅色起來:「我們有生之年,能見著孫子出世,便此生無憾了,這些個,若放在原先,根本不算什麼。」
李氏左思右想,想出個主意,卻不敢不經了韻清就說出來:「不行,這事我得和韻清說,她也是通情達理之人,曉得你們難處,不會不管。」
徐老爺已經猜到一二,只是他現在已經看開:「吳太太,韻清還望你照應著,等生了孩子,報個信與我們知道就好。」
李氏感念這兩老寬厚,又是一番眼淚陪送,兩老一走,她就來韻清房裡,沒想著韻清已經醒了,正織著毛衣,見她闖進去,來不信收起,很是尷尬。
李氏抓過來瞧瞧:「你說說你們這一家子,有什麼不能攤開了說,非弄得你不知我我不知你。」
韻清迷茫地看著她,不知她這話從何說起。
李氏便將徐老爺那番話娓娓道來,自己又控制不住感情,一邊說一邊流淚,比韻清還激動一萬倍。
韻清因著與林三那番對質,曉得了兩老的無奈,早就不再記恨,這回再聽著這個緣故,也是驚訝。徐柏言到底經歷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徐家兩老又遭了多少不肯說的難。以前想想總覺得自己委曲,原來,這世上的委曲不獨獨叫她一個人受著,身邊的人只多不少,只是他們不說而已。
李氏自然萬般相勸:「妹子,如今大家都遭了難,我這個外人,你尚且相幫,何況是柏言的父母,你的公婆?你看,這也快到年節了,由我出面,將他兩個接來家裡如何?」
她撫著肚子,想著肚子里的孩子,已經沒了父親在身邊,再叫他爺爺奶奶也兩兩相隔,不知別人怎麼看他。為著這孩子,她也是沒理由拒絕:「姐姐,你看著辦便好,反正柏言也不會再回來。」
李氏不知道他兩個為著什麼便離了心,但她曉是這只是表面:「誰說他沒回來,他上次回來沒讓你瞧見,跟了我們半天呢?」
韻清不知是驚是喜:「你說什麼?」
李氏也不否認:「就是那回,我拉你出去!」
她有些生氣,卻又分外高興:「你同他一起來誆我?」
李氏罵道:「你們都不肯說為著什麼,他又可憐兮兮求到我那裡。再說你這毛衣,總不是為了阿奇織的吧?」
陸韻清心頭湧起一陣暖意,他終究惦記著自己,也不枉自己這麼辛苦。她有許多話要同他說,其實不說也不要緊,只要回來,那些過往不提也罷。
李氏得了韻清的話,自然辦事利索。她休整過後,便將那店鋪給關了,省得看著對面的紅火心煩。她騰出手來料理家事自然綽綽有餘,如今將徐家兩老迎回來這儼然成了件大事。她先是跑去跟兩位老人家報喜,那兩老得以見著孫子出世自然應允。李氏再跑回來整理房間,採買傢俱,那頭也有兩個僕從,一併要安排屋子,作些分工。
這一通忙,倒叫她整個活躍起來,許伯夫婦聽說,心裡隱隱擔憂。許媽尋著機會便來探口風:「吳太太,這家裡一下子添許多人口,我倆個可有什麼安排。」
李氏脫口而出:「我這還沒想好呢,總要跟韻清商量商量。」
得了這話,許媽的心裡便更忐忑了。
韻清卻不同意裁了他們,這許媽救了自己不說,她最難受的日子全靠她陪伴,肯定是不放的,許柏脾氣躁了些,辦事卻是很靈光,也很忠心,柏言一向愛用他。
李氏覺得這屋子裡下人太多,柏言留下的錢財得緊著花,她這生孩子處處得花銷,兩位老人一住進來,開支更大。她私下尋了許伯許媽談心,問他們去留。
許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吳太太,實話和你說了吧,我兒子媳婦都沒了音訊,就我們老兩口因著幫傭才逃過那戰亂。如今我們年紀漸大,這活兒也不是那樣好找,先生和太太和善,只要有我們口吃的就好,工錢我們不要了。」
李氏輕易見不得人說苦,許媽一番話下來,她早就消了自己念想。安慰他倆個,說不過問問而已。
她擇了個好日子,叫了幾輛黃包車,將徐家兩老行李統統運回來,去那一路正要經過自家飯館,她想著心裡酸楚,正要別過臉去,卻見一幫黑皮圍在對面的金老八飯莊門口。她趕緊停住,一眼看見江軒智:「江警長,這是怎麼了?」
江軒智曉得李氏跟金老八死對頭,有些幸災樂禍:「對你是件大喜事呢,出了人命了,回頭我去你府上仔細說,記得晚飯添雙筷子啊!」
「今兒家裡正好有喜事,晚飯豐盛著呢,等你啊!」她聽得金老八出醜,心裡萬分激動,也不想想家裡是接兩個長輩,讓這江軒智去說人命官司怎麼對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