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
而鳳闕宮卻是另外一幅光景。
殿外的宮燈全部熄滅,唯獨殿內的點點光亮泄露出來,水乳交融在淡淡的月華中,突顯不同的孤寂之感。
久久之,終於自殿內響起一股聲響,略帶焦急和無奈,“娘娘,莫非您就這樣算了?!”
說話之人正是白芯蕊的貼身婢女,閉月。
白芯蕊此刻已卸下了鳳飾,換上一襲白衣,魅惑無雙的臉龐像最上等的暖玉般瑩潤有光,秀美的薄唇泛著淡淡的柔和,全身散發出令人無法忽視的華采。
“本宮又無事,幹嘛問一個初來乍到不懂規矩的小女孩的罪?”
閉月的臉上頓時立刻飛起一朵紅暈,然後象一抹紅色的煙霞,瞬間從臉頰染到耳根,又從耳根一直染到脖子,又急又怒之下竟然不知作何反應。
“娘娘,您怎能這樣想?!就是她不懂規矩,娘娘您才要讓她學會啊?!”閉月一臉怒容,但極力在抑製著,畢竟眼前之人是自家主子,尚有尊卑之分。
白芯蕊抬手輕輕撫著自己的太陽穴,仿佛腦袋有些疼痛。閉月見狀連忙趨步上前,臉上的表情由薄怒變作擔憂,“娘娘,您怎麽了?!”
白芯蕊睜開眼,目光掠過了閉月的眼睛,微微一笑,“本宮無事,隻是有些倦了。本宮要去睡了,你也早點去歇息吧。”
正在白芯蕊準備下榻進帷帳之際,閉月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竟脫口而出道,“娘娘,你在懼怕什麽?!”
白芯蕊扶著榻邊的手指微微一凝滯,一雙朱唇瞬間的顫抖,似有千萬句話堵在嗓子裏,卻怎麽也說不出來,最後隻能緩緩的抬眸,“閉月,你說什麽呢?”這句話,她是笑著道出,那笑雖輕描淡寫,卻仍然無法掩蓋那神情裏的苦澀。
閉月也不管什麽身份尊卑,什麽大逆不道,她看著眼前的女子,隻將她當作自己的一個親姐姐,盡管是自己一廂情願,但也足夠讓她冒死一諫!
她驀地跪地,聲音卻不甘示弱,“娘娘,奴婢知道您是個忍讓之人,但奴婢忍受不了您被他人欺負!奴婢鬥膽請示娘娘,將此事告知皇上,讓皇上將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秀女正法!”說著,她語氣裏竟帶出了哽咽。
“不準!”白芯蕊立即斂了佯裝出的笑意,臉色凝重了些,“閉月,你若敢告知皇上,那本宮就不要你了!這鳳闕宮也不準你再踏入半步!”
閉月一聽是這種結果,不由哭泣聲更大了,“娘娘,奴婢全是為了您好啊!娘娘,你到底在擔心懼怕什麽?!”
又是這句,讓白芯蕊一時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是啊,她在擔心什麽?!僅是因寬容而想放過那位不懂事的秀女麽?或是因懦弱無爭?!不過為何,在自己的心底卻是不同的聲音。
她不知哪種聲音是正確的,因它們全在她的心裏發芽滋生,融為一體。
“娘娘?!”
白芯蕊回神,睨見閉月嬌小羸弱的身姿時,見她那瞳仁似被點燃,盈盈的氤氳著一層水霧。“以後莫要談及此事,本宮累了,你先去吧。”
“可是……”閉月閉了口,不敢再說下去。因她看見了白芯蕊眸中的堅定,與決然,那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娘娘。”
閉月聲音極微,不情願地上前扶起白芯蕊,而後隨她慢慢移進帷帳之內。她服侍著白芯蕊躺下,才緩緩離開。
帷帳之內隻有白芯蕊一人,她睜著眼睛專注看著上方,盡管那裏什麽都無。她遊絲般的心緒在步步遊離,竟不覺間眉眼一緊,滴滴水霧奪眶而出。
她亦不知自己在悲傷什麽,隻是想用眼淚來化解內心的壓抑。那冰冷的濕濡感,仿佛可以將她全部的心事全部圈無。
她的眼淚,不斷莫名的湧出,這是懼怕的淚水,是孤獨的淚水。一扇濕淋的睫毛,不止的顫抖,那眸中的寒意,仿佛有了溫度,會自行灼燒起來。
她的神色裏閃過一線顯而易見的哀傷,如同每個日日夜夜,那位朝思暮想的男子轉身離去時自己的神情。那背影裏的孤寂與落寞,與此刻她瞳仁裏的成分,如出一轍。她怔怔然,無法說出半句話,隻是神奇的凝視著記憶中那男子的一柔一笑,每一個神情變化,都仿佛在牽扯自己的心。
她是懼怕麽?!或許真被閉月一語中的。
或許,她真的懼怕,懼怕閩皓揚有朝一日會將自己的心打入冷宮。她不想,甚至是不敢主動去尋閩皓揚,懼怕他告訴自己,不要煩擾他!
自從回來了京都,一切都在變化。如今,閩皓揚為了遠離自己,竟然開始了選妃。或許,他早已不若逃離的日子那樣,許諾將自己作為唯一。不過那又如何呢?自己隻是妃,而他是可以擁有三千佳麗的皇上。
這一切,早已不需閩皓揚來替自己承擔,就仿佛他的一切,都是不為自己所知的一樣。他們的距離,正在南轅北轍,步步遠去。
轉眼,夜色岑寂,鳳闕宮已經漸漸湮沒在濃重的月色裏,月光朦朧,勾勒出連綿宮殿的輪廓,疊疊幢幢。
鳳闕宮的主人閉上了眼,這裏的一切生機全隨之殆盡在巨大的夜幕裏。
匆匆又是幾日過去,一切仿佛安靜行走,無波無瀾。
天色才蒙蒙亮,天幕上還留著一彎淺淺殘月,隻是已斂去所有光華,淡淡的晨光中,一層薄霧籠著皇城聳立如筆的宮殿,此時的皇宮幽靜如畫,偶爾會響起早起的啼鳥清脆的鳴叫聲。
禦花園中,閩皓揚正在舞劍鍛煉。多年以來,他一直保持著這種習慣,即使當上了皇上依舊不曾改變。
這不由讓想起了在草屋之時的殷弘殷老前輩。二人每日清晨早起,必一齊比劍相樂,那段時光,確是令人回味。
閩皓揚的不遠處正立著太監總管王庭安,他自閩皓揚起榻後邊一直陪伴他在此。如今半個時辰過去,他不由擔心起閩皓揚的身體。
被雲霧暈染開的華美晨色,氤氳在花園中,飄浮著,蕩漾著,透析出一股清清的亮,淺淺的光。
在王庭安擔憂間,正漸漸走近三位女子。
在這晨光的映染下,她們仿如玉璧無瑕,光潤蘊涵,湖水般幽深的眼瞳,出奇清曠,那眸底此刻呈現出一片清澈澄亮的波瀾。
王庭安下意識看去,竟是皇貴妃雲霓裳和她的婢女,還有一女子尚且不知身份。他待那三人走近,連忙上前躬身,“奴才參見娘娘。”
雲霓裳越過他發現不遠處的閩皓揚,不由一笑,對王庭安柔聲道,“原來是王公公,怎有雅興在此?”
王庭安聞言臉色微微一僵,“娘娘說笑了,奴才哪有什麽雅興?!隻是皇上……”他動了動眼神示意她,露出愧疚的神情。
雲霓裳身後正立著南香,而南香旁邊亦有一位女子,正是那位打了白芯蕊的秀女,沈瑤夕。
此時的沈瑤夕,正身著一襲白底藍花淺色宮服,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一張臉端正清秀,麵上嵌著一雙異常靈動的大眼睛,在清晨的薄霧裏盈盈而動。
她翹首看了看不遠處來回舞動的人影,不禁好奇湊近身邊的南香,竊竊私語道,“那位,便是當今皇上麽?”
南香秀眉一揚,聲音細微道,“當然,皇上每日卯時必會在禦花園舞劍,這隻有我們娘娘才會知道,所以帶你來了。”
看得出,自沈瑤夕的臉上露出一絲驚喜之色,想不到雲霓裳說到做到,真的要將自己提前進獻給皇上。
“王公公,本宮在這裏稍候片刻便是,不要吵了皇上。”雲霓裳吩咐著王庭安,卻一直笑著,盡顯嫵媚。
王庭安知了雲霓裳的意,拱手道,“是。”
雲霓裳頷了首,一抬柔荑,慵懶的掃了遍眼前的姹紫嫣紅。已是多日不曾來過禦花園,想不到夏日的清晨是了這幅光景。
天邊紅霞絲絲縷縷,如為天空披了彩衣錦裳。蘭草遍園,花香馥鬱,青藤架遊走如蛇。白袍男子站在石間,劍聲腳步聲正唱著悠調,沉吟輾轉引人入勝。
片刻後,聲響停止,雋藍的天際恢複靜謐。
閩皓揚收了劍,回過頭看著那幾人,明亮的雙眼仿佛兩把利劍,開闔之間,光華畢現,被他所注視的人便覺得連心底也被照了個透透徹徹一般
他走近幾人,一眼便看見了雲霓裳,不由一笑。眾人則紛紛拜首,“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吧。”
“謝皇上。”
沈瑤夕在看到那張容顏的一瞬間,她震驚得完全說不出話來,窗外紛飛的紅葉,以及眼前所有的景物一刹那間褪色成艱澀的背景。
她沒有料及當今皇上竟是這副俊朗的身姿,棱角俊削,說不出的意氣風發。隻見他背風而立,俊臉輕仰麵向天際,夜風徐來,長發如墨玉瀉雲,隨風張揚。而他那被晨光點亮的俊削麵容,卻薄薄凝爽,淺淺清冷。他看上去那麽的平靜,卻又那麽的孤寂。
這便是當今皇上,自己未來的夫君麽?!
此時,閩皓揚才發現雲霓裳身後的女子,不由問道,“愛妃,這位是?!”他抬手指著沈瑤夕,劍眉蹙起。
雲霓裳瞥過眼神,後重新對上閩皓揚,嫵媚含笑,“這位是沈臻的女兒,此次進宮的秀女。”
沈瑤夕連忙低首又尊了一福,“奴婢沈瑤夕,見過皇上。”這一聲嬌呼,明脆的嗓音裏猶帶著幾分南方女子獨有的甜軟。
閩皓揚上下打量著她,僅有十六七歲的芳齡,卻是說話得體,身上穿得宮裙也是典雅別致。她臉上不自覺的微微紅了半紅,倒是顯出了幾分嫵媚來。
“禮部侍郎的女兒,嗯,不錯。起來吧。”他抿了抿唇,眸中露出一絲淺淺讚意,看樣子對這位女子頗為滿意。
“謝皇上。”
沈瑤夕的心驟然緊張拎了起來,麵對著閩皓揚眼中越來越熱的灼光,那是足以淪陷她全部心城的眼神。
正在她愣神間,卻聽到有人輕輕笑了起來。抬頭望去,見閩皓揚的唇邊挽起了一個優美的弧度。
隻那一笑,皓皓明月色難成,塵世繁華曠美,刹那變得不堪一擊。
閩皓揚見沈瑤夕一直抿著紅唇,目光閃過一絲笑意,“你父親口才頗佳,你這個女兒倒是害羞的很。”
晨色漸濃,四周花影搖動,沈瑤夕沒有抬頭,也未曾言語。她聞言,在心中千番怒叱自己,在家平日裏誰人敢與自己爭辯,如今怎來了這裏啞口無言了?
不過他畢竟是一國之君,而且極有可能是自己未來要服侍的丈夫。在他麵前佯裝著女人羞怯一些,必是極好的。
雲霓裳見狀一笑,上前替她解了圍,“皇上,沈姑娘初來乍到,初此見到皇上必然心裏欣喜,要體諒沈姑娘才是。”
“是這樣麽?”閩皓揚追問著沈瑤夕,探著頭想看看她的回答。
那柔順嗓音聽入沈瑤夕耳中,仿佛給她注入了一股勇氣,抑住胸間情湧,她眼睛輕輕一眨,柔波飄出,“是,皇上。”
閩皓揚笑的輕聲,不再打趣她一個小姑娘,轉而對雲霓裳道,“對了,愛妃怎來了此地?莫非是尋朕有事?”
沈瑤夕此時覺閩皓揚眼神離開,才敢抬眸看向他,見他同雲霓裳看著彼此時麵帶疼惜,眸間含情。
他對著她笑,她亦對他笑,笑顏仿若明媚春光下妖嬈飛舞的如漠櫻花,美極,惑極,真誠,深摯,卻更帶三分難以猜透的深刻。
看來傳言皇上寵幸皇貴妃,為真。
“回皇上,臣妾隻是出來散心,於此打擾了皇上清修,還請皇上恕罪。”雲霓裳躬著身,做出請罪的姿勢,卻被閩皓揚抬手扶起。
“既是如此,愛妃不必拘禮。”閩皓揚聽她意便是無事了,也不再追問,“愛妃,你們先在這裏逛吧,朕回去還有事要忙。”
雲霓裳見他要走,便無話再言,帶頭福身道,“恭送皇上。”
沈瑤夕目送著閩皓揚離去,直至衣聲窸窣後,便已不見人影。她心中不禁悵然,揚聲用一種近乎質問的語氣對雲霓裳道,“娘娘,皇上這就走了?!”
她以為雲霓裳此時來此尋皇上是為了將自己進獻給皇上,這亦是之前雲霓裳口上的承諾。可如今,隻與皇上簡單寒暄了幾語,關於讓自己進後宮當妃的事情竟絲毫未談及,莫非雲霓裳變了卦?!
雲霓裳負手站在她身邊,臉上風情雲淡,唇邊卻輕揚,勾起一個很好看的弧度,還是那副似笑非笑,漫不經心的模樣,而那容顏依然美麗得有種咄人的矜貴和高傲,“看來你還甚為心急。先莫急躁,本宮此次隻是看看皇上對你的態度,即使方才真與皇上挑明,憑皇上的性情,你也不會輕易入得了後宮。”
沈瑤夕神色明顯有些發愣,嬌豔的麵龐也掛上了些許尷尬的笑容,顯然不知雲霓裳還有這種目的,真是小看了這個皇貴妃。她語調降下,頗有示弱之意,“對不起,娘娘,方才奴婢愚鈍了,有所冒犯,還請娘娘見諒。”
雲霓裳專注看著她,眼中一道光澤閃過,唇角的笑意卻愈發的濃了,“沈姑娘不必拘禮,以後沈姑娘若真進了後宮,你我便是姐妹了。”
沈瑤夕聞言,臉上略帶惶恐,不知雲霓裳此語是真心還是戲謔,但此時她還懂得尊卑,忙俯身道,“以後奴婢聽娘娘差遣。”
雲霓裳眉梢一挑,意味深長的大笑兩聲,雙眸中氳著萬千柔情,緩緩說道,“那我們走吧。”
“是,娘娘。”
主殿乾雲殿外旭日高照,彩旗翻飛,儼然是個皇家擇事的良辰吉日。
乾雲殿,乃曆年選秀進宮,皇上親自進行最後一次選拔之地,也是在這裏舉行封點儀式,封秀女為後宮的嬪妃。
這一行幾百多人的隊伍,終於順著白玉雕欄的宮道,走到了乾雲殿的外麵。眾秀女微微抬頭偷眼望去,深深主殿的盡頭,那座高高在上的龍椅上,斜斜靠著一個龐大的黑影,正是當今天朝的皇上閩皓揚。
眼見得慢慢前行的隊伍就要接近,閩皓揚憋在心中的煩躁,竟然越來越亂了起來。不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這是他一人之力無法阻止的。
白玉階下兩側是皇親百官,而幾位後宮娘娘按照等級品階,依此靠近皇上坐在玉階一側的鳳椅上。
而最靠近的閩皓揚的,正是當今皇後白芯蕊。
她早聽聞宮中選妃盛事,上次因意外不曾去沉香閣看過,如今一看,果然聲勢宏大,一片秀女的金潮與一片宦官的黑潮正洶湧相接起來。
靠近她的是皇貴妃雲霓裳,她卻不如白芯蕊平靜淡然,表麵看著殿外諸位佳麗,其實餘光一直注視著龍椅上的閩皓揚和靠臨的白芯蕊。
他們的一舉一動全映在雲霓裳的眼底,她不由想象出未來這個皇宮的變遷。偌大的後宮,不日便歸入她的囊中。而那個男人的心,亦會被她一人填占。
不知覺間,竟有一抹孤傲陰狠的冷笑慢慢浮上了她的嘴角,眼看著殿外候著的秀女美人,她有些恍然的回想起當年自己入宮時的情形。
後宮這個地方,對那些才入宮的名門媛淑來說,也許永遠也想不到它暗自包含著的血淋淋的殘酷!
你若是不能忍,你若是不能狠,你若是不能牢牢的捉住眼前哪怕一絲一毫的機會,也許就要像十年前的西宮儀妃,禍連九族,屈死獄中!
自古紅顏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這便是妃嬪女子一生的宿命。
殿外的秀女美人終於開始在主事內監宦官依照名帖的宣讀下,一隊接著一隊的魚貫而入。她們紛紛低首跪在龍椅前的台階下,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靜靜等著龍椅上的皇上龍目一展。
可斜靠在龍椅上的閩皓揚卻始終半瞑著雙目,連抬頭看一眼的意思皆無。他微眯著眼神,短短的那條線裏僅有麵前一人的倩影,那便是白芯蕊。
他不由擔憂起白芯蕊見到選妃大典會怎樣,是憤怒,是怨恨,是絕望,或是無奈?可都不是,他在白芯蕊的臉上隻尋到了平淡,這是她此刻最不該擁有的表情,可確確實實存在那張玉白如雪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