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閩皓揚唇間蠕動,劍眉一揚,又緩緩沉下,咽回欲言的話語,似雲霓裳的聽話出乎他所料。他唇角掠過波瀾不驚的笑意,起身便出了殿門。
雲霓裳留在榻上,一陣風自殿門那個方向拂進,吹得她的臉上失了方才假裝的嬌柔。她思緒凝滯下來,漸漸不知心之所想,似是害怕和無助,又似是鑽心的酸痛難耐,種種情緒壓滿胸口,堵得她快要窒息。
她合上鳳眸,抱臂整個人蜷縮躲在了被衾裏,瑟瑟發抖,心底驟然揪痛如針絞,眸間盈盈光閃,淚水潸然而落。
她不知是否是自己病倦了,或是內心太過傷悲。她的傷悲,是因那個背影的遠去,還是因眼神裏的感動?!
這晶瑩的含義,她不知,抑或是對自己的身體本就漠不關心。她如今,或是一直唯一關心的,便是那個遠去的背影。
她的同意,或稱作不敢。
那張這朝思暮想的俊冷容顏,看得越久,越是害怕。她懼怕他冰冷厭惡的眼神,怕他鄙夷自己的心思所為,寧願保持距離,任時時刻刻情動如火,也不能褻瀆他半分。
至春宮裏漸漸走進了太監宮女,輕步走近長榻,見被衾裏鼓起一個略有顫抖的形狀,不解地喚了一聲,“娘娘?!”
“你們都出去!”雲霓裳衝他們嘶喊,剛醒來之時,不知這是哪裏來的力氣,更不知自己哪裏來的怒火。
太監宮女們頓時怔住,紛紛倉皇退了去。
倏忽間,至春宮裏又恢複了靜寂,四周的空氣似皆在摒息凝神,不敢太多喧嘩,懼怕榻上那個女人的冷冽。
雲霓裳慢慢將頭移出了被衾,眼波投向窗外,似看著什麽,卻又似什麽也沒見,雙手一揉,輕輕一揮,似將情緒全化為粉末洋洋灑灑的丟至窗外的天際。
她眼睛空洞的發散,意識亦出了身體遊走在外,融合在湛藍的長河裏,漸漸恍惚,逝去,消殆。
她累了,或許隻有緊緊依靠在蒼白的夢境裏,才有安然無傷。
靜謐,周圍還是一片靜謐。
閩皓揚坐上龍輦,隨進來稟告的太監和在外等候的侍衛一齊出了至春宮,繼而一路徑直向著清心殿走去。
天氣漸暖,已是多日未雨,皇宮內院裏片片嬌紅掩映,嫩綠交加,橋下池水流貫其中,水波渙渙,澄清見底,道出柔枝競展,茂冠繁葉中已堪藏鳥,暖風遲日,正是夏日好時節。
潔潤細長的身條遮住一地的繽紛,各種奇花鋪盛太滿,整枝枝條持不住要落下,而水中片片陽光橫斜,盡是塵上芳華。
龍輦停在清心殿外,裏麵走出閩皓揚,被簇擁著侍衛們進了殿內。閩皓揚遙遙見裏殿門口處正佇立著一人,在來回踱步似焦急萬分。
蔣淩聽聞了腳步踩踏在玉石上的聲響,連忙抬眸望去,見了閩皓揚,臉上的神情舒展了幾分。他迎上前,在閩皓揚麵前立定,拱手道,“皇上!”
閩皓揚沒有停步,四目相交,彼此交換一個隻有彼此明了的眼神。繼而他越過蔣淩的身邊向著殿裏走去,丟下一句,“進來談。”
“是!”蔣淩薄唇微張,眸內潮湧,染了光芒的麵容俊美無雙。他轉身追在閩皓揚的身後,進了清心殿的議事廳。
閩皓揚坐上禦座,麵前的桌上還陳列著幾日堆積的奏折,有折疊的,有展開的,橫七豎八地亂躺其中,無閩皓揚的命令,無人敢去整理。
桌前蔣淩立定當中,隨來的眾侍衛全留在殿門把守,連殿上全部站立的太監諸人皆被遣了下去。
此時的清心殿上,層層殿廡皆覆蓋著泄進的淡淡光芒,紅漆殿柱皆被裹束。挨著窗欞的樹枝上正纏繞斑駁的光影,如陽光點點的淚痕。
蔣淩抬了頭,凝眸看向眼前的閩皓揚。他方才聽太監道皇上去了雲貴妃的至春宮,如今見他臉色平靜,便知無什麽異常。
而閩皓揚坐定靜默了片刻,也垂眸瞧向他,眸子狹長,目色時而清澈如水,時而幽深似潭。殿內光線並不明亮,些許昏暗映入他的眸底,無端端添上幾抹讓人難看分清的陰影。
“蔣將軍,來尋朕又何事?”
蔣淩沉了眸色,臉上一片肅穆,“回皇上,老鼠,出洞了。”
一語落罷,頓時一股肅殺的冷意在閩皓揚的臉上暗自地翻滾,烏雲如絮,層層疊壓。閩皓揚眸中鋒芒畢露,聲音硬硬的似不覺情感,“具體!”
閩皓揚知蔣淩言語的含義,當初便是他派遣蔣淩去暗中調查上曲金陵,乃至湘安郡的刺殺案,以便抽絲剝繭將幕後主手揪出。
如今蔣淩匆匆來此相稟,必定是有了何種蛛絲馬跡。
“皇上,湘安郡刺客的屍體已被運往京都,暫時安放在一個隱秘之處。經過幾日的調查,八角金盤的影子已被捕捉。”
閩皓揚想起在湘安郡時知府門被刺客襲擊,所中的毒便是八角金盤。“毒,根源在哪?”
蔣淩看著閩皓揚,麵上一暗,“來自金陵的信原堂。”
突然,一抹寒意淒冷的泛在閩皓揚的明眸上,如一江夜幕下晦暗的流水。
他遙記得當初去金陵求治療瘟疫的良方,便是在信原堂尋的毒狐之藥。那時在南王府上出現的那個靳大夫莫非就是幕後黑手的主謀?!
但那大夫看樣子是南王所信之人,而南王是他所敬之人,如此看來,那個大夫的謀亂之心似少了些可能。可是,他或許是追查下去的唯一出路。
閩皓揚收回遐思,目光如炬,“信原堂那個大夫呢?”
“回皇上,末將早將那個主事大夫暗中抓捕,經過調查和詢問,斷他應與刺殺之事無關。但他說出他的藥鋪曾丟失過八角金盤。”
“繼續。”閩皓揚忍不住催促他一直說下去,心中暗想,此事看樣子正在愈漸明朗,接下來知了幕後之人便是一死,誅連九族的重罪!
“是,皇上!在金陵,八角金盤乃當地知府抑製之物,發現交易將受重罰,故藥鋪平時亦不對外購賣,隻有一些入藥。那個大夫固然知此,見藥鋪中丟了如此貴重的藥,便沒有上報說出。後來經過調查,偷走八角金盤的是信原堂的一位下人。他後來逃至家鄉,末將已將他抓捕。”
蔣淩慢慢停口,轉而看著禦座上的閩皓揚,見他正貫注聆聽著,眉間緊緊鎖住寒意。他察覺閩皓揚臉上發生了一絲變化,連忙抿了抿唇繼續道,“末將已將他關在京都外的暗獄中,無人知曉。經訊問,那人道出是替一個遠方親戚所購,因不曾見過八角金盤,故購來一睹傳說中的樣貌。末將一路尋下去,發現他的親戚已在金陵之外的一個荒山上死去,屍體是被一個上山尋草藥的百姓尋得,如今線索隻得中斷了。”
“死去的那人查過麽?”
蔣淩狹長的眸輕輕一凝,閃爍的鋒芒自他眼底淺淺劃過,“據說那人原來當兵,不過那信原堂的下人一直不曾聯係他,不知役在何處。末將在戶部調查了所有的戶口,但未曾尋出那人所道的名諱,看來亦是個更改過的戶口。”
那一語,如雪蓮寒氣在閩皓揚的肺腑間翻騰不歇,幽幽的,涼涼的,如含冰魄,一縷一蕩,牽著魂魄在飛舞。
閩皓揚眸裏顏色變幻,深沉晦澀,一點也不明朗。半天,他方揚了揚眉,似怒非怒地看著蔣淩,“南王是否知道此事?”
“回皇上,末將還未走露風聲,更是不敢告知南王。”蔣淩知閩皓揚問此話的意思便是看自己是否走了風聲,雖閩皓揚曆來與南王交好,發生在金陵的事情告知南王亦是好些,可畢竟多一人不如少一人,以免無意間傳入幕後之耳。
閩皓揚頷首,銳利的眸移開了蔣淩,勾在窗欞外婆娑的樹影上。依照蔣淩所言,那此事的調查便是戛然了,不過人雖死,但定會留下一些東西。
希望並非渺茫,隻在蛛絲馬跡中。
“不然,此路並非不通。”閩皓揚若一沉吟,抬眸對上略帶難色的蔣淩。一語驚動夢中人,蔣淩驀地一怔,“請皇上明示!”
閩皓揚將背一推,出了禦座,負手立在窗欞前,目光遙望正午的宮宇,白日裏看來金碧輝煌的王宮,在這刺眼的陽光裏更似一隻龐然大獸,張著大口,吞噬著這些王侯貴胄。
他眯著眼神,沒有側眸,但聲音卻幽幽激蕩在清心殿裏的到處,“在天下散播消息,道是八角金盤的毒已解,免費請天下得了此毒的百姓來普善堂救治。此事更要在京都傳遍,家家戶戶必須聞知,大街小巷必須貼上告示。”
語氣幽幽,略帶冰冷,似是自信與堅決,但淡漠的嗓音中卻又偏偏夾著一絲詭異的精明。
蔣淩垂揚了眸看閩皓揚不敢眨眼,詫異的眼神裏依稀能見嵌在側臉上那墨玉一般眸中的運籌帷幄,和重重疊疊的陰冷。
他細細品味著閩皓揚的話語,而後眸中精光一閃,露出一絲欽佩之意,拱手拜倒,“皇上英明,末將已知該如何做了。”
閩皓揚側眸瞧了瞧蔣淩,目光微微一變,正當那隻在後宮才會出現的溫暖和柔軟剛浮上一絲時,他卻又抿了抿唇,眸子複又暗沉冷寂。
他便是如此,不肯將內心的情緒露出一分,哪怕麵前是最信任之人,哪怕那人再懂自己,亦不會親自表露。
蔣淩瞬間沉淪在那耀眼的風華裏,有片刻的怔忡。他之前沒一刻這般對視上閩皓揚的眼神,那裏有威嚴,有壓抑,有寂寞,更有複雜叵測。他不禁驚駭,這樣的閩皓揚,真的存在麽?方才那樣的冷麵皇上真的走進了自己的眼裏?!
自從代表老王爺初次走進藤王府之時,他便對這個冷麵皇上心存好奇之心。
當初的他不爭鬥,不追名逐利,卻隔絕人於千裏之外。那張俊美的臉上一直有著不去的清冷,凍結了他人靠近的腳步。他的心,他的理想,會是這個帶著瘡痍,又帶著誘惑的天下麽?!
如今,一切已證明,他的心懷天下。他的心,卻依舊難為人懂。
正午陽光輕移,閩皓揚還立在雕花窗格前,金黃龍袍與泄進的光輝融成了一色,俱是閃耀著眩人眼花的光芒。他目光還停留在的點點光澤裏,抿作直線的片唇輕輕開啟,“你去吧,事情有了轉機速來稟朕。”
“是,皇上!”
蔣淩弓著身子退了幾步,而後出了清心殿。
閩皓揚看著窗外的漢白玉石橋上慢慢上了一個人影,直至離著視野遠去,才慢慢自臉上恢複了一絲舒緩的平淡。
不多時,自閩皓揚的身後又靠近了另一人,正是太監總管王庭安。他早先在殿門外一直靜候,見蔣淩走了,便知已同閩皓揚談完了事情,進來又見閩皓揚在愣神若有所思,便沒有打擾,一直在其後垂眸佇立著。
閩皓揚猜出身後之人是誰,便沒有回身,依舊看著窗外的景色發呆。當在那澄透的碧空中振翅翱翔過幾隻黑亮的小鳥,在他的臉上竟浮出一絲悵然。
或許,它們才是天穹最自由的存在,不會拘束,不會有何愁思。但它們是不是一如自己,避免不了哪日被什麽東西刺殺?!
它們是鳥,自己是人,可這又能有何區別?算到底,都是別人覬覦的對象,沒有真正值得安心的自由。
這滑稽的塵世,竟連這簡單的一份完美都不再!
半晌,閩皓揚敏感的神經似察覺到什麽東西在身後隱隱晃動,一回眸,見王庭安手臂上搭著拂塵,閉目快些入睡了。
他被王庭安的滑稽神情惹的眼底笑意一漾,但沒有表露出,反而沉了氣咳了一聲,假裝是不經意之間。
王庭安連忙睜目,竟不覺之中就睡去了,而且是在皇上麵前,此事對於他一個萬事謹慎的精明之人來說,簡直是個愚蠢的錯誤。
他臉色蒼白,額頭上虛汗連連,趕緊跪地,張口辯解,“請皇上恕罪,奴才方才未曾敢打擾皇上,便在一直等著,卻不想,不想睡著了……”他慢慢難以啟齒,卻在閩皓揚麵前不敢造次。
閩皓揚倒對他方才的滑稽之相無過多在意,走過窗前至禦座坐下,抬手翻開桌上一份奏折,淡淡道,“朕還有奏折要批,無事你便退下吧。”
王庭安一聽沒有怪罪,心上的顫抖慢慢停止下來,抹抹頭上細密的汗珠,這才舒了一口氣。他眸光一動,驀地想起要稟的事情,連忙奏道,“皇上,膳席備好了,該用午膳了。”
閩皓揚落在奏折上的目光慢慢移開,看了眼窗欞外的天色,陽光甚烈,軟軟地傾瀉在窗上,一格格因包裹了黃金般的陽光,折射出金子般的華麗。
原來,確是正午了,一時忙碌愣神,竟然忘記了時間。他暗暗一聲歎息,對王庭安道,“擺駕吧。”
“是,皇上。”
午後炙熱的陽光照耀著青石板路,似要烤焦一切生命。京都的幾條繁華的主街道上,此時漸漸無了人影,皆回家避熱去了。
街邊店鋪裏的客人更是寥寥,不遠處的巷口,有兩個拖鼻涕的小孩子蹲在地上玩泥巴,摔得劈啪作響。
京都邊陲遠去的一條悠長的湖上,卻不似街上的淒涼。岸邊的小鳥正安靜的棲息在樹梢上,好奇的打量著那樹下的景。
濃密的樹陰下麵掩映著的湖水呈現出深綠的顏,一葉扁舟若一片輕盈的羽毛漂浮在澄澈的湖水之上,湖水隨著船的一動一動而蕩漾開層層妙的漣漪。
小船上,正躺著一位麵色安詳的男人,看他不過而立,肌膚似玉,微閉著雙眸,點點陽光漏過樹蔭,正好灑落在臉上,映襯出他的肌膚愈加晶瑩剔透。
“將軍!”聽到不遠處傳來了侍從喚他的聲音,那人睜開了雙眼,隻是瞅了一眼,靜了片刻才立起身子,順手將剛才扯下的荷葉在自己的臉上翻開。
小船上的船夫收了那人眼神的示意,慢慢將船靠近了岸邊。待船抵在了岸上的石頭,他將小船捆好,便回去喚道,“將軍。”
那人隻看了看他,一拂手,“你先下去吧。”
“是!”
見那船夫退下,侍從走上了船,湊近那人拱手道,“將軍!”
那人穿著一襲清雅的長袍,手持茶盞輕撥,臉上溢出的悠閑若“清風唬夜葉隱月,白藹繞晨曦照星”,皆沉落在他的似劍眉間。
“何事?說。”
那人眸底一沉,“將軍,京都有恙!”
那人端茶盞的手臂一凝滯,語氣冷冷如暗夜,“說!”
“是,將軍!京都裏大街小巷一時間出先一些告示,道是八角金盤毒解,請中毒百姓進普善堂救治。”
那人茶的雙瞳裏火焰蔓延,眼神像灌了鉛水一樣陰沉的隱隱有駭人的寒光泌出,渾身那肆意蔓延的森寒煞氣令那侍從沒由來的心中一寒。
“走!回府。”
他放了茶盞,起身下了船,其後的侍從連忙隨上。岸上眾位身著黑色便服的兵士速速列在那人身後,將那人引上錦轎便離了泛著幽幽光澤的湖。
直至黃昏時分,天上竟突然變作了另外一幅麵目。
薄暮冥冥,天地一片灰蒙,雨還沒有痛快撒落下來,雲仍舊在不斷疊積。似雨非雨的奇怪天氣在天邊泛濫,隨著陰沉的流雲漸漸籠罩遍整個京都。
陰霾沉鬱的天空,如垂眉的惆悵容顏,朵朵烏雲如墨,似浸飽發漳生宣,仿佛下一刻就要滴下水來。挾帶著一絲寒的輕風陡然增急,卷起了無數瓣,白的瓣在空中隨風飛舞,更為偌大的京都平添了幾分蕭瑟。
但此時,京都街道上卻是人滿為患。眾百姓圍在街上,盯著牆壁上的微黃色的紙,彼此議論紛紛。
隻一中午的時間,街上還無人之時,道道告示便被貼在了京都所有人流竄湧的地帶,包括諸多主街道,繁華商鋪旁邊,城牆門前,等等各處。
誰亦不知是何人所為,隻知上麵書著“普善堂”三字,都在猜測是否是普善堂的趙大夫尋出治療的藥方,故在此宣示天下?!
不過,八角金盤在京都禁止已久,尋常百姓之間更不曾見過此物。他們亦隻是好奇此舉,對八角金盤是何物甚至都不知。
京都主街道上,有一間名氣甚大的藥鋪,便是普善堂。如今這裏照往常一般人來人往,街上的告示卻沒有帶來多少額外的生意。
外堂是看病抓藥的場所,正坐有一些病患百姓,麵色憔悴,似苦不堪言。看診的人是普善堂主事趙大夫的座下徒弟,個個得趙大夫真傳,妙手回春。
而走近裏堂一些,卻是另一番天地。頗大的宅院四圍展開,粉牆黑瓦皆披上一層絢麗的金光。屋舍精雅,堂外繞著一圈朱漆回廊,半支著的雕花木窗欞下,隱隱繚繞出嫋嫋的輕煙,散發出濃烈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