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待出了殿門,侍衛們臉上無不惋惜,“王公公,你怎麽讓我們出來了?你看皇上的手,這如何是好啊?……”


  王庭安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雙眉擰結起來,沁著無奈,“幾位將軍,先去尋太醫吧。放心,奴才在這裏守著呢。皇上一有事,咱們再進去不遲。”


  “隻有如此了。”侍衛們低斂起睫毛,露出滿目喟然,但倏餘間已變作一抹肅穆,“那這裏便有勞王公公了,我等速去請太醫!”


  王庭安衝言語那人頷首,片刻後那幾人在陽光下已成拉長的背影。他急切的神態於是稍稍緩下來,垂眸緘默了。


  他便這樣膽戰心驚候了半晌,裏殿除了輕風翻書頁的沙沙聲,和殿外花葉攢動的聲音,交織紛繞,全然不見得有半點異動。


  閩皓揚按照舊姿勢,耷拉著手臂正孤立於空寂如是的裏殿中央,斂斂不安的心神,無視那幾道正遊弋在門外探尋的如箭的目光,對著窗外幽雅的晨景,暗自神傷。


  他手上的鮮血慢慢凝固在一起,不再滴了,地麵上的茶盞碎片無人打掃,應道是無人敢進來打掃。一切還如當初的模樣,似曾相識。


  漸漸地,他腦海中浮現出今日在鳳闕宮的場景,讓他最觸目驚心的,便是白芯蕊的柔弱,和輾轉之後的堅強。


  想不到,她也有這樣的時候,她也能對著自己展現出自己傲然的一麵。隻是這種感覺太過陌生,卻也太過痛心。


  一切,還是她不懂,不懂自己對她的情愫。盡管此刻的他,想過要彌補,可是他是一國之君,他有他的顏麵,所以他不能!


  不過,她還是不懂。


  不懂自己為何要這般追究,不懂為何要將宋墨殊下獄,不懂為何聽聞了眾妃的謠傳還是不肯去調查,不懂自己又是為何必須要進鳳闕宮,質問她!


  她想的,隻有她自己,她的無爭,她的平淡,她的理想。可是她還是不曾看透,既來了皇宮深闈,便不可能孑然一身,便不可避開紛葛枷鎖。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這般步步忍讓,幹脆將這後宮爭鬥弄個徹底,讓她也看的清楚,他究竟對她的感情到何種地步!

  不多會,身後傳來幾聲悄然的腳步聲,他眉尖一動,不回頭也知來人是誰。那來人停在閩皓揚後麵很久,讓閩皓揚都能感覺到那人的兩道目光正靜靜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專注。雖一時無言,卻又仿佛已訴盡了千語。


  “你來了。”閩皓揚開口,氣息綿長悠遠,一下一下撲到來人頸邊肌膚上,帶著幾分慣有的清冷,一陣陣鑽入心底。


  殿內無風,遍地細密的光影卻正輕輕搖曳,紛紛偎依向兩人腳邊,有一綹細微的歎息自那來人嘴角飄蕩而出滲入淡薄的光芒之中,遍尋不著。


  那來人自進殿以來便始終躬著身,眼看著麵前的殘局,心上依然如壓大石般的沉重。怔仲片刻,他還是回道,“屬下蔣淩參見皇上。”


  閩皓揚聞聲卻不回頭看他,眼神就這樣遊走在窗外的花池中,滿目的湖水微微起瀾,讓人不禁擔心若他的目光再迷離那麽一點點,眼眶便會承載不了那些盈滿的湖水,決堤四野。


  “朕命你,親自去查一件事,記住,不準任何人知曉!”閩皓揚說話的語氣極為堅決,古銅色的麵龐緊繃嚴肅。


  蔣淩不曾見過他這種神態和語氣,盡管之前皆是一副冷麵皇帝的尊容,但此刻不同,此刻的他,眸中複雜地摻著柔弱的感傷和攝魂的冷冽。


  “皇上有何吩咐,屬下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閩皓揚先是鼻中“嗯”了一聲,而後抬起凝血的手臂將窗扇閉上,轉過身來對蔣淩道,“隨朕來!”語罷,他就移了步子向著裏殿更內走去。


  蔣淩還處在懵懂之中,但此時並非探究緣由的時刻,隻得二話不說,便追隨上前。


  二人進了帷幔,裏麵光亮略暗一些。殿門的縫隙中滿地斷玉殘瓷,隻見一角帷幔低垂,一人坐在榻上,一人立在麵前,隔著如煙的羅帳,淡定而安靜。


  清晨,風還有些涼。窗外稀疏傳來幾聲細碎的蟲鳴聲,淺轉低吟,並不招人厭煩。眼前光線昏瞑,帷帳輕飄,珠玉串成的簾子偶爾發出幾聲清脆的碰觸聲,叮當聲冷冷洌洌的,帶著珠玉上冰涼的溫度一點點在殿間散開。


  帷幔自然落垂,其內的二人正在竊竊私語些什麽,言語的重點卻隻有榻上那人。但聲音極為細微,被擋在帷幔裏不曾泄出一分。


  誰也不知裏麵發生了何事,最後清晰融入風中的,卻隻是一聲猶豫的回答,“皇上,這麽做,好麽?”


  蔣淩對麵那深邃的茶眸裏正流露出一抹蒼白的陰鷙,看向大理石地麵,語氣依舊冷冷,“你不用管這些,有何事朕在你背後支撐呢,不必擔憂。”


  “不是,皇上,屬下不是此意,屬下隻是擔憂皇後那邊……”蔣淩突然沉默下來,將想說的話全收回了嗓子,心裏湧起了一絲淡淡的疑惑。


  他一直覺得閩皓揚剛才的眼神好生奇怪,仿佛是在透過他望向別處,這樣的眼神,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經見過。


  他依稀記得,那是還在上曲之時,親眼所見皇上在皇後麵前的表情,當時的情景早已不清,但隻記得那個雷同的眼神,那個似驚動自己靈魂的眼神。


  “你隻要記住朕方才跟你說的話就行了,其他無需多知。”閩皓揚眯著一對高深莫測的潭眸,別味注視著蔣淩,“你若泄露了此事,那就別怪朕無情了。”


  蔣淩自然知道那事的嚴重性,聞聲立即斂袍跪地,“屬下遵命!”


  他垂眸後臉色明顯舒緩了些,驚險剛才閩皓揚的態度,若是自己一語不慎,極有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其實此時的他,依舊心存餘悸。剛才閩皓揚吩咐他的事情,不但有一定的風險,而且關乎後宮,乃至整個皇宮的形勢。他其實並非同意閩皓揚如此做法,但他無權力幹涉,或是變更堂堂一國之君已決定的旨意。


  如今,隻有隨遇而安,聽天由命了。


  閩皓揚長舒了一口氣,自榻上立起身子,踱了幾步才緩緩看向蔣淩,“你先去辦這件事吧,先不必管你現在手頭上的事情了,朕自會先幫你擇個人代替管理你的職務。記住,定要隱秘行事!”


  “屬下定謹遵聖意,如有違犯,便自請項上人頭!”


  聽聞了這惡毒的誓言,閩皓揚這才放心地露出滿意的神情。他突然聞見自帷幔之外傳來的腳步聲響,回過眸來吩咐道,“嗯,去吧。”


  蔣淩自也不是聾人,隻聞那腳步聲急切,並且愈來愈近,雖不知何人,但必定有急事求見皇上。他領了旨意,再一低首,沉沉隻一字,“是!”


  蔣淩轉身出去,正掀開帷幔之際,撞見王庭安靠近帷幔停下腳步,他身後還跟隨著幾位年老的太醫。


  見此,他的一顆懸心才慢慢沉落,原來是來看皇上的手傷。


  “蔣淩將軍。”王庭安及眾太醫見了蔣淩先是不自覺一愣神,而後紛紛迎上施禮,同時被蔣淩拱手回了禮。


  蔣淩見王庭安投來的眼神便已心領神會,湊身上前低聲道,“王公公,皇上已無事,你盡可帶眾位太醫大人進去便是。”


  王庭安糾結的神情慢慢舒緩,看來蔣淩在皇上麵前確是不一般的身份,他一來皇上再多的怒氣都煙消雲散了。


  他堆了笑回道,“多謝蔣淩將軍,改日奴才定請您飲酒。”


  蔣淩淡挑嘴角,並未搭話,轉向眾位太醫,“請眾位大人速速去看下皇上的傷勢,本將軍還有事情要辦,便不久留!”他看了眼王庭安,“先行告退!”


  “恭送將軍!”


  客套一番之後,蔣淩目光一收,便大步離去。


  王庭安沒有再管蔣淩,抓而看向帷幔,定了定神色,言語之間似鼓足了相當大的勇氣,“皇上,太醫到了。”


  帷幔不動,風聲淺淺,隻聞幽冷一聲,“進來吧。”


  王庭安衝著身後諸位太醫一示意,便一齊掀了帷幔走進。此時的閩皓揚已坐在龍榻上,閉著雙目不知在沉思何事。


  “皇上。”


  閩皓揚睜開眼睛一看是他們,臉上卻絲毫不變,依舊一貫如常的淡薄清冷,“嗯,你們來有何事?”


  王庭安目光掃了眼閩皓揚的手臂,見仍有鮮紅,但已無血跡流下,應是凝固了。“回皇上,諸位太醫來看看皇上受傷的手。”


  閩皓揚經他一提醒,低眸去,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手指被之前摔茶盞之時劃傷了,不過此時早已無了疼痛的知覺。


  “朕的手無礙。”閩皓揚抬眸瞬間,猛然想起一件事,眼底驟波,詢太醫之中打頭那位,“韓太醫,皇後的病情如何了?”


  閩皓揚所言的那位韓太醫,名諱韓長恭,乃太醫院中極享盛名的一位,醫術頗佳,與宮外普善堂的趙大夫師同一處,是同門師兄弟。


  至於趙大夫,自閩皓揚登基以來,曾多次遣人請趙大夫入宮,不過他一直不肯,隻想在宮外做些接濟百姓的善事。閩皓揚無奈,也準許了。


  這個韓太醫與趙大夫不相伯仲,自閔裕時期便被任命在太醫院,一直是一位正直,德高望重的老太醫。


  韓長恭上前一步,拱手回道,“回皇上,臣等正是剛從皇後的寢宮回來,一聽聞皇上受傷,便立即趕來了這裏。皇後並無大礙,隻是身子有些虛弱,加之急火攻心,才導致了昏厥。微臣已開了藥方,略加調適,歇息幾日便無事了。”


  閩皓揚默默頷首,臉上平靜,誰皆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如今消息早已傳開,自皇上去了鳳闕宮,便同皇後大吵一架,之後皇後便昏過去了。


  皇上龍顏大怒,皇後大病一場,宮人皆是心知肚明,隻是彼此沉默寡言,不敢言會罷了。誰皆不癡傻,似沉在其中的隻有當局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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