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清心殿過後又是兩道長廊,一左一右,仿如兩彎新月,至終點交合,便如圓月朗日。而在左右長廊之後,是依廊而築的各式小樓,小樓皆十分的小巧精致,仿如畫圖中天宮玉宇。


  有的形若一朵蓮花,有的形若一條小舟,有的形若一座青山,有的形若一縷流雲,有的形若一顆珍珠。


  每一座樓閣雕花的橫梁之上皆掛有一牌匾,或書“芙蓉拈水”,或書“放舟五湖”,或書“東籬南山”,或書“雲渡千野”,或書“心珠若許”。字跡秀雅,與宮前牌匾顯然同出一人之手筆。


  在兩彎長廊圍繞的中心,則有許多高約丈許的樹木,皆青青翠翠,而青青的草地上開著各色花朵,紅紅紫紫,藍藍黃黃,清香陣陣,蝶舞翩翩,這樹這花仿佛是天生長在此處,那樣的自然,幾讓人以為置身於某個世外幽穀。


  而坐落其中央的疏月閣裏,正是一片鳥語花香。


  疏月閣,不過一座雙層小閣,隻因此處宮殿稀少,是個清心寡欲,修身養性的好去處,故閩皓揚在清心殿呆的倦了,便來此飲茶小憩。


  二人進了疏月閣,四圍翠色的竹窗徹底敞開,輕輕灑灑自窗外飄來幽幽的芳馥,夏風熏然,聞之令人欲醉。


  閔皓揚命陳立卿入了座,便問一旁靜立的王庭安,“蔣淩呢?”


  王庭安已在其後恭了許久,見閩皓揚發問,便湊上前回道,“回皇上,奴才已命人通知了蔣淩將軍,將軍道即刻會趕來。”


  閔皓揚想起昨日私下讓蔣淩去做的事情,想必亦是有繁在身,此刻來遲亦不必怪他。他暫時不管了蔣淩,讓王庭安滿上酒盞,含笑對端坐著的陳立卿道,“陳愛卿,朕已是許久不曾同你把酒言歡了啊。”


  陳立卿聞言,目中有著恭謹之色,亦有著一絲仿佛是被諷刺般的疚意,或是受寵若驚的驚然,“皇上所言極是,微臣猶記上次有幸同皇上共飲,是在皇上回朝的慶宴上。如今不覺,已是過去許久。”


  閔皓揚臉上的神情極淡極澈,卻帶著一絲君主的威嚴不羈,淺淺的笑意仿佛瞬息奪了夕輝的光澤。他似由這一言,清晰的憶起曾經那一幕,憶起那場慶宴,憶起那雙碧眸,憶起沐在緋陽中明豔無倫的身影。


  時光,在任何人麵前,皆是一副高傲的姿態。人,對於它,卻隻是任由,即使是真龍天子亦是無可奈何。


  靜默隻片刻,閩皓揚轉而醒神,對陳立卿道,“今時是今時,便不必再言往日,來,愛卿,先同朕飲一杯!”


  陳立卿端起酒盞,起身一臉的恭敬,“微臣敬皇上。”


  二杯酒匆忙下肚,斜進窗欞的餘暉在他們臉上打上一層紅暈,美酒暈染的心中卻一如百花爛漫淡香繚繞,極具愜意。


  二人一邊閑談一邊飲酒,剛飲了沒幾杯,便見小閣窗外的青石板路上正慢慢靠近一個腳踩夕輝,頭頂緋霞的熟悉人影。


  待走近一看,正是蔣淩。


  蔣淩穿過樹影遮掩的羊腸小徑,跨步進了小閣,遙見座上二人正投來注視的目光。他上前斂袍跪地,聲音高揚,“末將蔣淩參見皇上。”


  閔皓揚放下酒盞,臉上浮現的紅潤不知是因灑進的點點餘暉,還是飲酒已多的緣故。他含笑擺手,“蔣愛卿平身,快些過來坐。”


  “謝皇上。”蔣淩起身坐在了陳立卿的座位旁邊,且對陳立卿互相頷首示了意,以表施禮。


  蔣淩同陳立卿平時鮮有來往,本職更是不相交。但同為閔皓揚的人,有時便會私下一齊被閔皓揚召見。二人亦皆是閔皓揚所信任之臣,一位官拜正一品大將軍,乃最高統領,手握京外兵權。另一人則是戶部尚書,身居六部之重,掌握財政大權。二人深蒙閩皓揚聖恩,朝野上下無人不恭維嫉妒。


  閔皓揚見蔣淩的杯中被宮女斟了滿滿一杯,唇角不由綻放一絲平靜如斯的微笑,詢他道,“蔣愛卿,怎姍姍來遲啊?”


  蔣淩一直專注看著那宮女斟酒並收回的手勢,聞了言,連忙對視上閔皓揚,拱手道,“回皇上,末將方才尚在宮外,得了皇上的口諭,才匆匆進了宮來。”


  閔皓揚似已早知蔣淩的行蹤,便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方才的詢問亦隻是走個形場。他轉而自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容,聲音裏盡是打趣之意,“蔣愛卿,既來晚了,莫不自罰幾杯?”


  “是,末將理應如此。”蔣淩呆板的木頭麵孔上,眼神終於溢出一些笑意,可惜沒能維持多久,很快便熄滅了。


  閔皓揚抬眸對靜候服侍的宮女道,“來,備三杯,給蔣愛卿滿上。”


  “是。”隨著一聲嬌羞,蔣淩麵前已擺上另兩個白玉酒盞,逐一傾滿。


  蔣淩先端起一杯,行了酒辭,“第一杯,末將當敬皇上!”一杯瞬間見底,他又端起另一杯,“這第二杯,末將則敬陳大人!”


  陳立卿堆笑相望,亦端起酒盞,“下官回敬蔣將軍。”


  此次,二人飲罷,蔣淩端起最後一杯,聲音揚起,“這最後一杯,末將再敬皇上,祈福皇上龍體貴安。”


  閔皓揚一直看著他三杯飲盡,暢然一笑,手掌伏在桌邊,“好!愛卿不愧為我朝大將軍,果然有天朝之風範!”


  蔣淩抬袖拭了嘴角的殘酒,應和笑道,“皇上言重了,末將隻是在皇上麵前班門弄斧。論酒力,就算十個末將,亦抵不上皇上。”


  閔皓揚笑得更為大聲,想不到竟連蔣淩亦學會這恭維之辭,但此語卻勾起他當年在外征戰之時的回憶。


  那時的閩皓揚,還尚是一個無野心不顯抱負的王爺。而蔣淩恰是老王爺的部屬,加之他二人年歲相當,自然交好。二人時常把酒言歡,不論是在王府,或是征戰的沙場,都有他們灑酒的痕跡。酒杯在握,對這蒼茫的世間,仿若局外人一般。無爭無鬥,一身官輕。


  美酒配佳人,暢談古外今。


  如今的好友成了君臣,不免有些生疏,亦再無了當年的年少氣盛,和無憂無慮,飲酒隻為飲酒的純真之氣。


  閩皓揚心中不由暗歎一聲,轉而以臉上淡淡的笑容遮掩之。他將酒盞送至眼前,對桌前二人暢然道,“朕今日雅興,再來同蔣將軍一決高下!”他目光悠悠掃了一下不語的陳立卿,滿含笑意,“來,陳愛卿!一同共飲!”


  蔣淩,陳立卿紛紛舉杯,“微臣敬皇上!”


  三人同時舉盞,仰麵一飲而盡。


  疏月閣外的餘暉隨著三人的笑語慢慢淡去,天空換上一片暗沉的色彩。疏月閣裏亦亮起了數盞明晃晃的琉璃宮燈,光芒灑在到處,明如白晝一般。


  漸愈漸緩,夕陽終於收起對大地的最後一縷回望,投進西天深廣無垠的懷抱之中。黑色的天幕慢慢降下,掩蓋天地,遮起世間的青山綠水,紅花碧草,遮住琉璃碧瓦,雕甍繡欄的座座宮殿。


  直至月上深空,言語笑聲才慢慢融進靜謐。


  疏月閣裏,閔皓揚早已醉上酡顏,另外兩人亦是腳步不穩。今日,若不是閔皓揚一直要求,那二人本不應飲成這般地步。


  閔皓揚被王庭安扶進了清心殿的裏殿,而另二人一直看著閔皓揚上了榻,才肯離去。受閔皓揚的命令,宮中侍衛抬了轎將二人送回各自的府中。


  寂靜無聲的清心殿中,閔皓揚躺在龍榻上,緊緊閉著目,鼻息間傳來幽遠的呼吸聲,似沉重,似暗歎,連周圍的空氣中都帶了一股淡淡的酒味。


  王庭安則恭立在榻邊,一直服侍著閩皓揚入了眠,才長舒了一口氣。


  他沒料及,閩皓揚今日竟然飲了如此多的酒。他更沒料及,蔣淩和陳立卿這二位酒場高手竟亦被閩皓揚灌上了醉。眼前這位冷麵皇上的內心,有著如何的深不見底,對於自己卻隻是一片觸摸不及的黑暗。


  他最後再看閩皓揚一眼,見他確是睡去,便抬步關上了殿門,退了出去。


  沒多久,榻上的閩皓揚突然醒神,一雙眼睛猛然張開,眸光灼灼的似熾日的餘暉。他略一鎮定,對外邊喝道,“來人!”


  門外的王庭安出了殿門未曾離去,而是在外守候,聞見了喚聲,對周圍的侍衛一使眼神,連忙推門進了裏殿,“皇上?!”語剛落罷,他便立在了閩皓揚的榻前,見他正在榻上坐著,眼神飄忽不知在望向何處。


  閔皓揚此刻的臉上已漸漸蒙上了意識,倚在榻沿上,眼神泛著恍惚的光澤。他移開目光望著王庭安,卻絲毫未將他映入眼底,“扶朕去鳳闕宮。”


  王庭安連忙上去扶住搖晃欲倒的閔皓揚,不知此時的閩皓揚是在說酒囈,還是真的醒了過來,聲音顫顫道,“皇上,您現在醉了,奴才擔心……”


  “無礙,快扶朕去!”閩皓揚眼神溜過王庭安,清冷的波光有不可侵犯的威嚴,語氣裏帶上一絲嚴厲的斥責。


  王庭安毫無辦法,隻得扶起閔皓揚下了榻去,並示意身後跟進的其他小太監過來,令他們將閩皓揚扶出了裏殿。


  “擺駕鳳闕宮!”王庭安一擺拂塵,衝殿門外揚聲一喊。殿外的侍衛聞聽了命令,連忙備了龍輦,將閩皓揚送至鳳闕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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