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陳立卿本要說話,卻見此事,不禁訝然,“樂菱姑娘,你怎麽了?”
樂菱緩緩抬眸,將黯淡的光澤落在陳立卿的眼中,聲音裏略帶疲倦,“陳大人,可能是舊病複發,休息片刻應該就會無事了。”
沉玉見狀加勢道,“小姐,你不要自己的身子了?!這虛弱之症,已是多日了,奴婢懇請小姐快去休息。”她故意在語氣之中加上一絲哽咽,似讓人聞之,所言為真。
陳立卿本是在意樂菱之人,如今見此狀況,心中如千萬螞蟻競相撕咬,痛恨自己萬不該來此打擾,“樂菱姑娘,本官速速去尋了郎中來!”
樂菱拖著看似病重的身子,一把抓住他欲起身抬起的手臂,聲音低微,“陳大人,小女子手中有郎中開的藥,吃上一副便好了,不勞煩大人。”
她攙了攙沉玉的手指,繼續對二人道,“陳大人,夜將軍,小女子恐怕暫時陪不了二位了。”
陳立卿一聽,這是何言!當然身體要緊,何必說此話!本來自己來此就有罪過,言此真是折殺了。“樂菱姑娘快去歇息吧,本官與將軍馬上便走。”
樂菱眼底隱隱浮出一絲暗喜,卻在麵上未曾表現出來。她一直扶著沉玉的手臂,聲音裏依舊妖媚難纏,“對不住二位大人了,沉玉,送大人。”
“是!”沉玉應了一聲,便轉身將樂菱慢慢悠悠地扶進了屏風。
見他們進去,外麵靜立的陳立卿麵上隱憂難隱,看來確實已將這個女子放在心上。他多次想納她進尚書府,可是因……
他每想及此,便哀歎一聲。既在仕,便身不由己。
夜離對著屏風暗暗一冷笑,喚了陳立卿一聲,“陳大人,我們走吧。”
陳立卿戀戀不舍地回神,似還在候著婢女沉玉來相送。“好。”他眸色閃爍著黯然,垂著腦袋仿佛失了心神一般。
“樂菱姑娘,本官告辭。”
丟下這一句,陳立卿便隨在夜離的身後出了香閨。
不自覺間,自屏風之內,幽幽響起一股女人的嬉笑聲。
沉玉正抬手攀在屏風之上,透過邊縫望去,見外邊確是已空無一人,暗自一笑,回眸對身後榻上一直催促的樂菱道,“小姐,他們走了。”
坐在榻上的樂菱聞言,連忙立起身子,上前伏在沉玉的肩膀上,亦向外巴望著,“讓本小姐看看。”她確定之後,便回身坐在了梳妝台前,抬手順著垂下的頭發,含笑道,“陳大人真是夠煩人,不過那個夜離將軍似乎有點意思……”
她的話語如重鉛一般融入沉玉腦中。她緩緩回眸,麵上極其詫異,“小姐,莫非,你看上那位將軍了?!”
樂菱撇著唇角,盡是嗔語,“壞丫頭,怎管起本小姐的事情來了!”雖是斥責的語氣,但卻在那雙輕盈的眸中浮出一絲柔軟的光芒。
沉玉眼底深深暗了下去,將臉上的所有皮膚全部凝聚,成了一個極其扭曲的形狀。
她萬萬沒想到,這個主子竟然真的看上了夜離。但依自己了解夜離的為人秉性,主子若真去招惹,定會引來燒身的麻煩。當初接近樂菱,便是為了達到自己接近殷昇的目的。此時倘若樂菱移情別戀,怎能就這般半途而廢?!
“小姐,奴婢可為了你好。夜離將軍其實,其實……”沉玉故意賣了個關子,丟出一個為難的神情,好讓樂菱心生好奇。
此招果然奏效,樂菱聞了言,隨即蹙了眉,追問道,“怎麽了?你快說!”
沉玉微微抿唇,雙目低垂,一臉的局促不安,一字一句如花墜落,吐露而出,“其實,夜離將軍,不喜歡女人。”
一個威風凜凜的將軍,竟被冠上斷袖之癖的惡名。若不是要騙過樂菱,此法是萬不會使用的。沉玉在心中默默雙手合十,蒼天為證,本無心之過,以後千萬莫被夜離盯上!
樂菱一張粉雕玉琢的秀麵上,方才因談及夜離而浮現的柔情此時被慢慢剝離,繼而灑落了一地,成了幹嘔的零沫,“你怎麽如此惡心?!怎麽會?!”
沉玉慢慢走近梳妝台前的樂菱,拿起木梳幫她梳理,口中繼續喃喃,“小姐,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種事情還是遠離為妙,莫要獨染一身不清不白。坊間傳言,夜離將軍年過而立,但一房侍妾都沒有,你說,不令人生疑麽……”
“別說了!”樂菱猛地推開沉玉的手指,眸間泛著一絲不安的神色。
不止是她,如今在這偌大的天朝,任誰人皆無法忍受這種癖好。雖早在坊間聽聞此事不絕,但未想到如今發生在自己的身邊,當然心上餘悸難消。
沉玉抬起衣袖遮在自己的唇邊,掩飾慢慢漾起的笑意。這樂菱亦是個單純之人,無論何言,隻要講出緣由,出處,定是七分信任。那最後三分,於她,根本就不存在。
“沉玉,以後莫要再提及他了。還有,你說陳大人,他不會也……”樂菱仿佛在全身發抖,看來極其介意此事。
想來,陳立卿曾動過她的纖手,她還坐過陳立卿的懷中,打情罵俏亦不少見……她不敢繼續向下想,生怕自己一惡心會嘔吐何穢物來。
沉玉見事情遠超出自己想象,竟然被樂菱想的如此深,這事情萬一敗露,自己豈不是得罪了兩位權傾朝野的大臣?!她隻一想便懼怕起來,連忙揮手解釋,“小姐,你想多了。陳大人可不是那種人,他自有妻室,怎會如你想的那樣?!”
樂菱微微頷首,但懼色在臉上肆意蔓延,眉眼間的冷冽仿佛能將天底下最溫暖的的陽光全都凍結,似沉玉方才的解釋已對她起不了任何作用。
沉玉指尖竟是不受控的微微顫抖,眸光亦如煙霧迷蒙的碧湖,突見主子不語,便緊閉上紅唇,直至她心中漸漸盈滿了擔憂。
本想讓樂菱對夜離死心,竟不料弄成這番局麵。看來那事要趕緊進行,不能再推脫了。
本已是午後,卻仿佛有冰涼的濕意由半勾起的帷帳窗紗順風飄入香閨,濕意縷縷,凝璀了珠簾,鑽入了窗欞身著的絲羅薄紗。
巨大的屏風上,牡丹雪白殷紅的花瓣,三兩朵地散落在墨上,滿浸著淡淡水墨暈開翩然繾綣。鮮嫩的顏色打在陽光裏,便成了一團團絢爛奪目的斑斕。
何人不愛牡丹花,占斷城中好物華。
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嬌萬態破朝霞。
主人,貌如牡丹。牡丹,性情卻不隨主人。
陳立卿負手出了園子深處,對這滿眼夏景視而不見,眉心始終緊著。他仍在擔憂樂菱的病情,一直不知樂菱竟為何有這虛弱之症,自己還前來此地打擾,實在顏麵不堪。
眼簾,漸漸朦朧浮出無比清晰的一幕,紅桃、輕柳、醉香、流泉,都如她,那,隻腦中有一絲兒空閑,便是她,滿了心懷。
夜離緊隨陳立卿身邊,踩著滿地的紫荊花,似行走在一片瑰麗的花海。
他早看出方才不過是主人下的逐客令,哪裏有何虛弱之症?!她兩個弱女子的演技亦隻能騙過陳立卿,誰讓他內心受了女人的蒙蔽,隻看表麵,失了三思。
他亦無心去開導勸解,這種事情還是讓陳立卿淪陷其中。待之後真正受了傷害,便不會再這般愚昧了。
不過,看他的反應,應是用情至深。但,此時,並非對此種女子動情之際,當今聖上的法令可不是隨便挑戰的棋子。
二人便這樣一直默默不語,各揣心事,徑直出了翠閣軒的後堂。
翠閣軒依舊來往富貴絡繹,二人出來之際,竟偶遇諸多交好大臣,其中不乏三省六部位高官員。看來,翠閣軒在京都的地位確實不容小覷。
其中有一人,便是刑部尚書魏梓。
幾人亦是多日未聚,受魏梓之意,陳立卿決定隨他上二樓,作飯餘的飲茶。
而夜離則借口還有皇命在身,並非久留,施完禮便退了翠軒閣而去。他略一思忖,上了轎子向著皇宮而去。
轉眼之間,已是暮日霽霞,鳳吐流蘇的顏色浸染了半邊天際,照得整個京都皆籠罩在一層若有若無,火紅而又瑰麗的光暈之下。
此時的陳立卿還不曾自翠軒閣走出,整個下午一直在同魏梓等一眾大臣談事論政,主是為勸解各位明日上朝奏請選妃一事。
突然宮中侍衛來尋,帶來皇上口諭,宣陳立卿進宮麵聖。
陳立卿跪地接了口諭,連忙拱手告辭了各位大臣,備上轎子,匆匆進了皇宮。
清心殿,餘暉掩映。
閔皓揚正躺在外殿的榻上,不遠處便是禦桌,上麵陳列著各省諸位大臣遞上來的奏折,裏麵多是講南方瘟疫控製,邊境動亂,以及眾多新立皇朝的瑣碎之事。
他倚在禦枕上,閉著雙目,思忖間便沉睡了過去。
自從他當上這個皇帝以來,便盡是麻煩擾心。朝野上下不乏對他的皇位持懷疑者,暗自認為皇位得來不正,心惑邢王遺詔真偽。
邢王的殘部勢力亦是閔皓揚暗中在清查的對象,如今隻不過借清茶大臣之名,打擊那些反叛的餘部,讓他們再無翻身之心。
可是尚有一事,當時初登上皇位的邢王一直在覬覦火焰令,但後雲霓裳又道火焰令在她手。如今閔皓揚回朝為帝,雲霓裳卻便不再提及過了,這不能不讓他心存懷疑。
他真正懼怕的,便是這火焰令落入邢王殘部之手,倘若那樣,天下便無一安寧之日了。
倘若雲霓裳真懷有野心,引誘自己前來京都為帝不過是為斬草除根,那憑她的勢力以及如今朝中不統的臣心,若聯合一舉推翻自己的政權,亦是不難。
但雲霓裳已多日隱逸在後宮,一直毫無動靜,連她同右將軍夜離的交往皆日漸稀疏,照這番形勢看來,她亦無反叛的可能。
但火焰令,不得不詢她。此物,直接關係這個天下的安定。
天下太大,人心難防。
閔皓揚正一步步走進這幽暗的深宮,再難脫身。他無數次做夢,身處在崇華山的竹屋之上,麵前是翠竹,綠樹,麗水,藍天。
一切如那般,心上無糾纏。
可每次醒來,眼前卻依舊是浮雕雲龍圖案,菱花格紋的門窗。接榫處安有鐫刻龍紋的鎏金銅葉,和璽彩畫飾在外梁枋上,一襲鋪地金磚熠熠生輝。
於這無生命的一切,他亦隻能歎歎然。
此時的他,與其說是睡去了,不如說是逃避在雲霧繚亂的夢境之中。亦隻有處在那裏,他才能暫時不管不顧這繁雜的朝政瑣事,拉著心愛女子的手,依偎在藍天碧水之下。
一切,似曾那般美好。
倉促之下,陳立卿進府上換了官服,便直趨轎子不歇地去了皇宮。因宮內曆來有令不準大臣坐轎,他在宮門外便下了轎,沿著漫長的宮巷,被引在清心殿外。
片刻,自殿內出來一人,正是太監總管王庭安。
王庭安麵有唏顏,先對陳立卿一施禮,道,“皇上在殿裏歇息,還懇請陳大人稍候。”
陳立卿早聞閔皓揚近日廢寢忘食,勤於政事,深知他定是為朝中異心大臣一事而擾心。如此下去,傷及龍體,亦是作為臣子的失責。
他暗歎一聲,悵然道,“王公公,依你看,最近皇上身體如何?”
王庭安知他所指,麵有哀色,“皇上最近一直覺睡眠不好,故奴才勸皇上看過太醫院的大夫,蘇禦醫開了幾副藥,隻道無大礙,隻是勞心過度,勸諫皇上多休息。”
陳立卿眉間緊緊打了一個皺摺,不知是否是在翠軒閣飲酒過多還未清醒,午後的陽光竟然襯得他的臉頰愈發的蒼白如雪。
他知王庭安口中所言的蘇禦醫,乃太醫院的首席太醫,蘇百秋。此人已臨平頭甲子,但因醫術高明,故至今任職太醫院。他德高望重,既斷定皇上此症,應不會有假。
“陳大人,奴才去看看皇上是否醒過來了。”王庭安回眸望了眼殿內,臉色沉靜,似早已將上午被斥責之事忘得一幹二淨,果然不愧為太監總管。
陳立卿沒有多言,隻微微頷首,示意他進了殿。
不多會,王庭安碎步出殿,立在陳立卿麵前淡聲道,“陳大人,皇上宣您進殿。”
原是,皇上醒了。
陳立卿抬手一拱,越過王庭安的身邊,進了清心殿。
他一進殿堂,便見閩皓揚正倚靠在禦榻上會神看著手中的奏報條陳,眸中竟露出一絲近日來難得的欣喜之色。
陳立卿趨前跪地,聲音沉沉,“微臣陳立卿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閔皓揚緩緩從奏折上移開目光落於陳立卿身上,剛蘇醒過來的眼神還略帶惺忪,“陳愛卿,你來了?平身。”
“謝皇上。”
見陳立卿疊手立在一側,閔皓揚一抬手,將奏折放在見勢趨來的王庭安手中。他鋪了鋪身上遮蓋的禦衾,才緩緩問道,“陳愛卿,說說如今南方的形勢。”
陳立卿此刻才知,閔皓揚匆匆召見自己而來的用意,定是睹見了戶部呈上的奏折。奏折上書的是南方受災諸省的近況,包括死亡人數,受災比重,及其如今恢複情況。
近日,閔皓揚下令遏製南方一直以來蔓延的瘟疫,遣多名京都大臣作為治疫大使,進入南方重災十郡,陳立卿雖未去,但掌管最重要的接濟財政。
想必此事亦是閔皓揚心上所憂,故急匆召見,相詢一二。
“啟奏皇上,自皇上下令出內幣三十萬以賑濟南方之後,天朝上下富貴均紛紛效仿,沒幾日便在戶部賬簿上集聚紋銀五百萬兩。再施以皇上規定配製的藥,南方諸省如今已控製了瘟疫趨勢,活著大眾,上報而來的死者隻寥寥。”
“好!此事辦的甚妥。”閩皓揚揚聲一笑,深邃的眸中散著點點光彩,仿若天穹灼熱的陽光,“傳令下去,南方十郡瘟疫重達區,免賦蠲租三年!”
陳立卿連忙斂袍跪在地上,聲音高亢,“皇上體恤百姓,乃萬民之福!微臣代百姓謝主隆恩!”
閔皓揚一拂手,讓他起了身,“陳愛卿,國庫還有幾何銀兩可以拿來支配?”
陳立卿腦海中鋪展而過賬簿上密密麻麻的數字,靜默片刻,回道,“回皇上,如今京都進商,經濟已是大有複蘇。庫藏尚有盈溢,折合約九千萬兩紋銀。”
閔皓揚微微頷首,心中似有計策。他瞥眼瞧瞧陳立卿,麵色依然如常威嚴,卻一時轉移了話題,“陳愛卿,今日飲酒了?”
陳立卿手臂相拱在前,嘴角生出一絲愧疚難當的澀澀笑意,“皇上慧眼,微臣方才在外邊同好友小酌了幾杯。”
閔皓揚側身將遮在禦衾裏的雙腿垂在榻下,被旁邊佇立的王庭安抬手一扶,便走下了榻來。他待肩上的長袍被王庭安遮了遮,一絲久違的笑意自他俊雅的麵龐上一滑而過,“陳愛卿,來陪朕飲一杯如何?”
王庭安聞言,怔了怔了神,連忙邁了個小步湊上前,麵露愁色,“皇上……”
“誒。”閔皓揚一拂手擋住他要啟齒的姿勢,繼而麵向同樣驚神的陳立卿,纖長的睫毛忽閃在細細金芒中,使剛毅的麵龐多出了些許柔和來。
“朕已許久不曾飲酒,此刻既陳愛卿在,正好陪朕。”
陳立卿深知,王庭安之所以上前略作阻攔,是因擔憂皇上近日龍體欠安,飲酒肯定對身症毫無好處。但既皇上龍口已開,他便不能再拒絕了,隻好回道,“微臣謹遵聖意。”
“好!”閔皓揚似對他的回答極其滿意,眯眼輕笑,吩咐王庭安道,“速去疏月閣備席,朕今日定同陳愛卿不醉不歸!”
他似忽而又想起何事,補上一句,“順便把蔣淩叫來,皆去疏月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