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蔣淩起身幫夜離滿上酒盞,借機湊在他耳畔輕語道,“朝中可有不利的阻礙?”他慢慢回身重新坐下,唇邊依舊是那個不變的笑容,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


  夜露滴在夜離臉龐上一陣冰涼,繼而在臉上四散開來,不過響起的聲音卻透著隱隱的細遠深長,“蔣兄,既是你,愚弟便不遮不掩了。其實,宮中對騰王歸朝議論不止,後雖不少被娘娘盡力打壓下去,不過勢頭不減,怕是還需多加防範。”


  蔣淩麵色驟變,橫生波瀾的眼瞳中滿是淩厲的光澤。


  他本意不過想知雲霓裳在朝中的敵對勢力,卻被夜離誤解,反倒弄巧成拙,竟沒曾想有這種結果。看來不但雲霓裳在朝中確是一手遮天,且騰王回去繼位亦減不了困難重重。


  夜離口中的“多加防範”,看來中有深意。


  莫非,邢王尚有餘黨?!


  確實,本來邢王的死便是一個深謎,卻一直被不知情之人強加在騰王的身上。僅僅的一紙遺詔,還不足讓天下人臣服。騰王繼位的路,還沒有那麽簡單。


  “蔣兄?”夜離將蔣淩失神的表情收入眼底,輕輕搖晃了一下酒盞,轉而遞在他眼前,揚聲道,“來,那些事先不談,我們今夜不醉不歸!”


  蔣淩緩緩回過神,靜靜地注視著他,帶著一種半明半昧的眼神,而後舉起自己眼前的酒盞,略一相碰,大笑一聲,“好!不醉不歸!”


  窗外,月華的光影逆流,一陣風吹過,正好吹落了一樹花瓣,刹那間一股悠遠清淡的芬芳撒了開來。


  月揚酒樓裏的喧囂聲不絕,那一夜,盈掛於空的月仿佛失卻了以往的光彩,隻餘留下一抹淡然高冷的氣息,散在酒樓周圍,飄蕩在整個湘安郡的上空。


  初夏清晨的陽光從窗欞射了進來。湘安府的房間內,珍珠色的浮塵在空氣中懸浮翻轉,無所歸向,像煙霧淡淡彌散。一切的一切,若非經曆過的過往這麽真實地存在過,恐怕真會如一場春夢來去無痕。


  陽光穿過窗紙透著榻上那人的臉頰上,泛著金色流轉的光澤。


  白芯蕊默默睜目,感覺自己的頭不是那麽痛了。移眸間,突見閔皓揚正伏在榻邊沉睡,身披一件單薄的袍子,再無遮蓋其他。她心中微微揚起一波,莫非他又守護了一夜?

  白芯蕊輕輕看著他露出來的側臉,一派平靜如水,嘴角抿成一條清冷的直線,在入眠之際竟還保持著這難以靠近的淩人。她心中默默浮出一絲暖意,不由移手指觸在閔皓揚的手背上,卻直達心底一種雪般的冰涼,瞬間將剛生出的暖意打擊的灰飛煙滅。


  她正欲收開手指之際,卻感覺被何物握住,一時抽離不開。


  閔皓揚早已睜開眼睛,盯著前方不知何處默默發愣。他握著白芯蕊的纖手,輕輕啟齒道,“誰讓你來自投羅網的?”語氣裏有不盡的打趣和溫柔,融進蔓延而來的晨光之中。


  白芯蕊兩靨不由片片緋紅,嗔道,“你怎突然醒了也不說聲?”


  閔皓揚微微側了側身子,不過依舊伏在榻邊上,眸中帶笑,“我本來就醒著,是你主動來騷擾我,所以這次你逃不掉了。”


  他的眼神忽然變得異常溫柔,琥珀一樣的顏色溫潤清澈,眸色如水,一點瞳芒絢爛得就像倒映在湖水中的星光,隨即,又仿佛旋風一樣被帶走了一切的思緒。


  白芯蕊盡力不去直視他,手指被他握著深緊,任由他去霸占。而後她眸光一轉,輕輕喚了一聲,“痛!”低沉的聲音緩緩壓深,帶著掙紮的痛苦。


  閔皓揚眼神一凝滯,連忙將下顎抬起,並而鬆開了手指。他雙手抬起白芯蕊的手臂,放在眼前上下打量,神色略有惶惶,“我弄疼你了麽?”


  白芯蕊從他的手掌上收回手指,放在眼簾抵擋,言語怯怯,“我騙你的。”


  一樣的對白,一樣的人,竟上了同樣的當。不知是那人是真的愚蠢,還是甘願被眼前這人欺騙。不過雖是戲謔的欺騙,但,閔皓揚的心中還是微微一顫,不是他心腸狹小,而是,他在乎這種欺騙是來自白芯蕊的口中,乃至真實的心底。


  “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白芯蕊看著閔皓揚臉上寒冷如冰,那雙深邃的眸中一晃一晃映著凝結的水波,不由心中一緊。閔皓揚莫非生氣了?!她嘴角勾起的笑意慢慢僵住,聲音悠遠細膩,“怎麽了?”


  “以後能不能答應我,不論什麽情況下,都不要騙我?……因,我怕。”


  閔皓揚的一字一句清晰蔓延在白芯蕊的心底,讓她全身呆住。聲音不大,卻在白芯蕊的心中揚起軒然大波。


  怕?!他竟然還有懼怕的事情,恰恰這種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懼怕,是源自她。她不信,不信在那張清冷的眸底印刻著屬於她的一片沃土。她心中波瀾不止,不隻因那句或許本來就是一時興起的溫濃柔語,是因,他眼神裏的那份前所未有的堅定,不可轉移,不容置疑。


  此時的白芯蕊,整個人仿佛被定在了那裏,嘴唇輕顫,卻是一個詞眼也吐露不出來。


  從來不知道,原來有一種喜悅,是融匯了至靈至性的溫柔。如同隆冬凝冰下湧動的水流那樣渴望尋覓到一個望春的泉眼,徹心徹骨,刻骨銘心。


  原來有一種感動,是不需要淚水,就像冬去春回萬物複蘇,細雨滋潤心田,滲透到渾身顫抖,熱了四肢百骸卻無所感恩。


  閔皓揚將白芯蕊的手指抬起,湊在自己的唇邊輕輕一吻,“可記住了?”


  白芯蕊沒有啟齒,隻是抿了抿櫻唇,微微眨眼,便示意了他全部,便奉給了他全部。這便是,二人無法割舍的宿命。


  宿命,本就是一個可笑可憎,可慶可怨的東西。許多人淪陷其中,卻有人心甘情願。在這灘泥濘的沼澤裏,他們沒有選擇掙紮,而是相擁著慢慢陷下。


  無數絕美的風景,便在這個緩慢死亡的過程裏,紛至眼前。或許,他們唯一解釋不後悔的理由便是如此,有了陪伴和美好,結局無可避免又何妨呢?


  白芯蕊動了動身子,卻發現無動於衷,無奈向閔皓揚投去求助般的目光,“我想起來。”


  閔皓揚則按置她先不要動,柔聲問道,“你感覺怎樣?頭還痛麽?”


  “不痛了,病應該好了。”白芯蕊閉目,稍微感覺了片刻,腦袋確是不痛了,隻是有些悶,想必是在榻上躺了太久了。“我想去外邊走走。”


  閔皓揚心知她已躺了兩日,雖隻是暈厥,但如若再這般躺下去,身子定會衍生出其他病症來。他溫柔地看著她的眼神,微笑道,“好,我陪你。”


  隻“嗯”了一聲,白芯蕊便被閔皓揚扶著坐起,繼而下了榻去。


  時至辰時,天際上灑落一片柔和溫煦的晨光,在廂房門前的梧桐樹下勾勒出點點斑駁的葉影。晨光不愧為瑤池仙境的畫匠,僅略一抬筆,便畫出一庭的婆娑。


  白芯蕊被閔皓揚攙扶著出了屋門,走在門前被樹影縈繞的一條小徑上。被金色光澤耀遍的青石板街,承受著香履的福澤,發出“哢哢”的歡笑聲。


  梧桐樹葉遍布在門前的整條小徑上,略顯幾分蒼涼之氣。白芯蕊踩在上麵,輕輕作響,越上清秀的臉頰,化作嘴角一抹清淺的笑意。


  “累了麽?”閔皓揚扶著白芯蕊走了一路,直至小徑的盡頭,前方是一條長廊,長廊深處則是一彎半圓石門。


  白芯蕊停下步伐,怔怔看著他,“不累,我可沒有你想象中的虛弱。”


  閔皓揚一笑如春風,一派溫雅,“好,那白王妃還想去哪裏,可以自己去。”他故意鬆開手臂,不再管她,將手背在身後。


  白芯蕊立在原地,對他冷冷一哼,剛邁出步子,在停落的那一刹那,身子一軟,竟又癱了下去。閔皓揚見狀,趕緊上前扶住她不盈一握的纖腰。


  二人麵對麵,臉靠臉,就那一瞬,連傾在身上的晨光亦嫵媚親昵起來。時間仿佛再次靜止,默默看這一場絕妙的好戲。


  長廊深處慢慢出現一個身影,剛先出了陰暗的樹影,卻又戛然停駐,隱在長廊裏不再前行。梧桐樹間投下的點點光芒映照在那人的臉上,明顯的隻有微微的笑意。


  白芯蕊微微一愣,抬眼望向了閔皓揚,正好撞上了他一雙深情眼眸,一瞬間仿佛觸及了晨陽的心窩,絲絲縷縷的暖意蜿蜒著,彌漫全身。


  閔皓揚澄澈的眸底裏倒映著光澤,那樣的笑容俊美得顛倒眾生,隻仿佛是一場夢境,那樣的不真實。


  晨風揚起青石小徑上的落葉,翩翩舞動,宛若在為一場盛宴伴舞生姿。連梧桐樹上未飄落的勝綠,亦在風中恣意搖曳,歡呼著眼前的溫馨畫麵。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