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是夜,月白風清,天際上灑落幾點微亮的星辰,融進透涼的空氣中。


  東南形勝,江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街上八街九陌,華燈璀璨。四家燈火遮掩了無盡綿延的黑幕,靜謐的月華頓時失了柔和的光澤,隻好躲在雲翳身後,不敢出來。


  耳畔還不時響起幾股交織的聲響,聲音婉轉清越,幽幽繞耳,若黃鶯出穀,乳燕歸巢。


  夏嫣隨著白芯蕊出了七絲堂,走在街上靜靜觀賞這入夜的節日勝景。


  周圍的百姓比下午時分增了些許,幾要要將整個主街全部占據。他們借著商鋪裏泄出的燈光,或撫琴,或奏笛,或吹簫,或擊鼓。儼然一場視覺的盛宴。


  來往觀賞的百姓仍是絡繹,或駐足,或遊蕩,觀他們的穿著服飾,竟還有相當一部分外地人。看來天籟節確是一場盛大的狂歡。


  白芯蕊邊走邊停,眸中不禁閃爍著驚喜的光輝。她實在被這裏的畫麵所打動,百姓能若此一般不再為生計心憂,不再受瘟疫之苦,也算自己的一個宏願。本一歡愉的節日,她的眼底卻慢慢生出滴滴溫熱的晶瑩。不是她大煞風景,卻是她喜極而泣。


  夏嫣一直陪在白芯蕊身邊,見燈燭的光芒傾在她的側臉上,散發著琉璃般的光彩。她眸間暗淡,自心中慢慢漾起層層不褪的漣漪。


  正在夏嫣被白芯蕊的情緒所感染之際,耳邊響起一股鶯聲出囀,“夏姑娘?”


  夏嫣臉色一凝,抬眸見白芯蕊停駐在自己前方不遠之處,正轉過身麵對著自己。“怎麽了?”她軒眉微微一蹙,不解其中韻味。


  “我們先回客棧吧。”白芯蕊側著頭一笑,嘴角勾起淺淺一個爛漫清雅的弧度。


  夏嫣眼底輕顫,白芯蕊一談及想來觀賞合奏,可現在就要離開,莫非是沒了興致?她眉間微緊,問道,“白姑娘,你不是說……”


  白芯蕊知她心思,笑道,“我回去取樂器,等下再回來。”


  夏嫣明白過來,含笑頷首,“好。”


  轉眼之間,盛宴已被拋在了身後,天際上還飄蕩著狂歡的痕跡。


  二人離了人群,向著繞梁客棧而去。一路上,白芯蕊隻字不語,臉上雖平靜無波,但心中卻久久難以停息。方才的場景還一遍一遍在腦海回味,植根在她的內心最深處。她感覺那聲音仿佛走進了最黑暗之處,一步步瓦解她孤立的城牆。


  客棧已離主街很遠,可合奏的聲響依舊能聽得清楚。二人進了客棧,便分道去取各自的樂器。白芯蕊上了樓還沒進客房,便聞見悠揚傳來一聲幽遠的笛音。她不由嘴角輕勾,呆立在門前遲遲不推門進去。


  那笛音清亮柔轉,似朱雀般輕鳴,入耳不由心神一靜,又如鬆濤陣陣,萬壑風生,若一湖碧水,洗盡塵俗。白芯蕊之前隻聽過閔皓揚吹奏過一次,可這次卻感覺不太一樣,有種難掩的冷清感傷摻隱曲中。


  白芯蕊臉上的笑意隨之斂去,靜靜傾聽這婉轉縹緲的笛曲。她還從來不知,閔皓揚一直在悲傷為何。也許是她許久都不曾將閔皓揚從心底拿出,便蒙上了一層朦朧的灰塵。她竟開始慢慢讀不懂,來自他內心最深處的聲響。


  笛音幽幽淡去,白芯蕊分明聞見一聲無奈的歎息,很輕淡,卻直刺人心。她依舊呆立著不肯進去,直至樓下傳來喚她的聲音,“白姑娘?”


  白芯蕊低眸望去,見夏嫣正懷抱著瑤琴,眉間緊蹙地仰望著自己。她自唇角淡淡擠出一笑,匆忙道,“好,夏姑娘等下,我馬上來。”語罷,她立即回頭,打算推門,卻正迎上閔皓揚清冷的眼神。


  閔皓揚見是白芯蕊,眼中的冷冽漸漸退去,臉上恢複夾著淡淡溫柔的平淡,柔聲道,“你在這裏幹嘛?”


  白芯蕊驀地怔住,被突然的開門生生驚嚇,“你怎麽沒聲音就出來了?!”


  閔皓揚薄唇上慢慢凝上令人眩目的笑容,道,“你怎麽沒敲門,也不進來?”


  白芯蕊一時無言,不知該作何解釋。她低眸見閔皓揚的手中正拿著那支玉笛,便野蠻地一把搶過,下顎一抬,聲音故意冷冷,道,“誰讓你偷我的笛子,我偏不敲門。”


  閔皓揚無奈一笑,“怎能算偷,不過是拿來消遣罷了。”他見白芯蕊轉身正欲離去,劍眉一蹙,忙問道,“這麽晚了,你去哪?”


  白芯蕊停住腳步,回眸視他,道,“今日是天籟節。”


  “天籟節?”閔皓揚一臉疑惑的表情,定是不知天籟節是何節日。


  白芯蕊見他追問,隻好轉身回來立在他麵前,解釋道,“嗯,天籟節便是上曲一年一次的音律之節,你難道沒有聽見外邊的聲音麽?”


  閔皓揚略微頷首,仿佛明白了她的話。他略一思忖,道,“我也去。”


  白芯蕊看著他,沉默片刻,緩緩而道,“好吧。”


  閔皓揚嘴角揚起長長一笑,轉身關上房門,拉上白芯蕊的纖手,下了樓去。


  樓下的夏嫣將二人方才的畫麵盡收眼底,眸中不禁帶笑,可心中卻慢慢泛起一絲悲戚。她見二人下樓迎上來,忙對閔皓揚福道,“閔公子。”她低眉垂眼,懷抱著琴,正是,猶抱瑤琴半遮麵,一派玲瓏溫雅盡在中現。


  閔皓揚看得呆滯,待回過神來趕緊回禮,“夏姑娘。”


  夏嫣抬起眸,沒有移步,反而笑道,“白姑娘你的樂器呢?”


  白芯蕊掙脫開閔皓揚的手指,將手中的玉笛呈現在眼前,道,“玉笛。”


  門外,清夜無塵,月色如銀。


  朦朧的月色罩在夏嫣的身上,如夢似幻,仿佛穿越了時光流年。


  夏嫣低眸細細打量,臉上的笑意突然凝住,心中的堤壩似瞬間泄洪一般,淹沒了她全部的呼吸。她的身子靜靜顫抖,麵紗下的櫻唇緊抿,幾欲咬出了鮮血。


  白芯蕊見夏嫣呆愣的神情,不知她如何有了這般反應,不禁望了身邊的閔皓揚一眼,卻見他臉上依舊毫無波瀾,眼神遊離在門外,根本沒在看這裏。


  白芯蕊收回目光,將手中的玉笛一收,喚了一聲,“夏姑娘?”閔皓揚聞見白芯蕊的聲音,慢慢遊離回來,亦將目光落在夏嫣身上。


  夏嫣腦海中此刻早已被無限的回憶所占據,呆愣著神,無動於衷。她沒有辦法再壓抑自己內心掩藏已久的情緒,眼角的清淚簌簌落下,卻悄無聲息,讓人更為心痛。


  白芯蕊見狀怔住,立即側臉對閔皓揚道,“你先去街上吧,等下我去尋你。”


  閔皓揚見夏嫣突然的舉動,臉上的清冷慢慢化作一絲失措。他還從未見過除白芯蕊之外的陌生女子這般,不知該怎般勸解,隻好道,“好,你們等下過來。”


  白芯蕊見他出了門去,匆忙回眸來,繼續喚了一聲,“夏姑娘?!”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絲焦急。


  她之前便見過夏嫣失神哭泣過一次,那次是因那把一模一樣的瑤琴,這次卻是緣這支笛子。她實在不知在夏嫣的過往裏有怎樣傷心痛絕的故事,但她卻知,如今夏嫣早已不應是以前那個脆弱的女子,那個女子早應在大火之中香消玉損了。


  “夏姑娘!”又是一聲喚,幾乎要掩過了門外傳來的音律聲響,和夜風幽幽的蕩漾。


  夏嫣似聞見了這聲通達心底的拯救,雙眸漸漸恢複了神色,瞳仁中慢慢浮現出眼前一個緊顰雙眉的女子。她自知失禮,忙逝去眼角的淚痕,道,“對不起,白姑娘。”


  白芯蕊見客棧小二聞聲趨來,丟過一個眼神示意他繼續照看客棧,不用他管。見那小二悻悻離去,她將夏嫣引至正堂一個位子上慢慢坐下,輕聲道,“夏姑娘,你怎麽了?”她雖看不見夏嫣的臉龐,卻心知,她定是痛苦的。


  夏嫣輕輕搖首,自眼角牽出一笑,那笑似在水中綻放的一朵濯清漣而不妖的白蓮,沁了心脾,“我已無礙了。”她靜默了片刻,臉上的情緒又恢複了正常,繼續道,“白姑娘,能再我看看你的笛子麽?”


  白芯蕊低眸望了望隱在袖後的玉笛,心知她定是因這支玉笛觸景生情,隻道,“好。”她從身後慢慢取出,呈在了夏嫣的麵前。


  夏嫣將懷抱中的瑤琴輕輕放在一旁,而抬手接過玉笛,放在手掌裏細細打量。


  那玉笛精致,一身翠綠襲人,雖隻一麵,但她猶然心記。


  夏嫣的眼神裏突又慢慢泛起了漣漪,隻是被壓抑地一直未流淌出來。耳畔仿佛響起一聲清揚的笛音,那個男人,那夜,那月華若水。


  眼簾一個黑得如墨玉挺立的身影正矗立於麵前,橫笛於唇,雙眸微閉,那如行雲流水般的笛音正清清溢出……


  靜默了良久,夜風輕輕揚起夏嫣臉上的麵紗,露出兩片香軟柔唇,正勾起一個令人捉摸不透的弧度。夏嫣將玉笛慢慢放回白芯蕊的手中,對白芯蕊道,“白姑娘,謝謝。”


  白芯蕊眼神暗淡,接過玉笛,低眸亦直直凝視。心中早已好奇夏嫣為何會對這支玉笛這般反應,莫非……她無法不去這樣想,倘若不是如此,很多事情便無法完全解釋。


  白芯蕊沉默片刻,緩緩問道,“夏姑娘,你認識這支玉笛麽?”


  夏嫣眸中無了方才的淒涼,所有的情緒早已被隱藏地完好無暇,聲音淡淡,“也許,正如之前我想要告訴白姑娘的,世上或許真的有兩張一模一樣的瑤琴,玉笛定也如此。”


  白芯蕊收了玉笛,自口中慢慢吟道,“琴換,琴者未換;笛在,笛人卻不在。”


  夏嫣驚駭地盯著白芯蕊躊躇的眸中,那黑瞳似已將自己的內心全部看穿,“白姑娘,莫非此笛並非你的?”


  白芯蕊微微頷首,略一輕歎,緩緩道,“不過是一人交托於我手中。”


  “他人呢?”夏嫣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情緒,眼神變得極其焦切,幽遠,仿佛要將這慢慢黑幕整個一吞而下。


  白芯蕊靜靜不語,睫毛顫動如蝴蝶翅膀,乳白色月光照在她臉上,在眼瞼處投下兩道淡淡的陰影。她的腦海中慢慢浮現一個男人玉樹臨風的臉龐,那人正在一步一步慢慢靠近,靠近,然後將一隻花帽戴在自己的頭頂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