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
萬裏無雲的春日,晴空耀目,碧藍如洗。
風意卻早已失了季節裏該有的柔軟,拂在人麵,絲絲悶熱的氣味令人窒息一般。正午道道刺眼的陽光在天際中劃出灼目的長光,似夏日將要提早一些到來。
白芯蕊出了七絲堂,一路繞過長街,在對街一家當鋪門前停下了腳步。
這是一間比較安靜的向陽街鋪,陽光射到門廳的一半便駐足不前,顯得屋中有些古舊的涼意。懸梁的匾額上鐫著“順裕當鋪”四個古色大字,帶著曆史滄桑古老的痕跡。典當行起此名,意在繁榮昌盛,也見怪不怪了。
白芯蕊走進當鋪,見前方櫃台上正立著一個老先生,透著隔窗能清晰看見他一襲長髯,著一身布衣灰衫,形容清臒。
那老先生耳朵倒也靈敏,待白芯蕊剛走近停駐,一雙蒼老的清眸便順勢抬起,臉上浮現皺紋堆出的笑意,“原來是白姑娘。”
白芯蕊心中一怔,神色複雜的看著那位老先生,之前從不曾來過此地,自己根本不認識他,他又怎會認得自己?!
那老先生嘴角的笑意越勾越大,撫須道,“傳聞白姑娘瑤姬轉世,前來解救上曲百姓於危難之間,何人不識白姑娘?”恭維一番,他轉而切入正題,“姑娘可是有東西要當?”
白芯蕊見問,淡淡一笑,取出別在發髻上的一支玉簪,遞到櫃台上,問道,“請先生看看,這個值多少銀兩?”
燕語鶯啼,梨渦輕陷,老先生至今還不曾見過當東西當的這麽笑語嫣然的。以往進這店門的人都是有萬分不得已,不是愁眉苦臉也有幾分無奈不舍,可眼前這位輕鬆的簡直可以用輕鬆歡愉來形容,不由得仔細打量起白芯蕊和她手中的東西。
隻見眼前這女子,一身藍色的翠煙衫,肩若輕削腰若約素,肌若凝脂氣若幽蘭。一雙鳳眸更是清澈見底,卻又不失明媚,透著種種神秘,另人實在無法琢磨。隻聽聞她是個菩薩心腸的女子,竟不曾想是這般絕世佳人。
至於這隻玉簪……
白芯蕊伸手在櫃台上半晌,見老先生一直盯著手中的飾物默默不語。莫非這玉簪一文不值?此乃一塊璞玉精心雕琢而成,是當初閩皓揚親送的禮物,道是來自宮廷。不論從玉質到雕工,皆是價值連城的東西。看這老先生的年紀,以及這間當鋪的招牌,他亦應從事典當為生數十載,更不可能出現這種不識貨的紕漏。
正躊躇間,老先生終於從她手掌處慢慢抬起頭來,目光在她臉上再打了個轉,伸手接過玉簪,聲音裏透出歲月沉澱的睿智,“白姑娘想當多少?”
白芯蕊略一思忖,“先生能給多少?”不答反問,本就不了解,先摸摸底細再言不遲。
老先生低眸再細察了一番手中的玉簪,似不易評判它的價值。待靜默片刻,他對白芯蕊道,“請白姑娘稍候,待老朽問過掌櫃方好再說價錢。”
卿塵心中奇怪,就她所知,這種當鋪櫃台上的老先生皆有一雙慧睛,沒有什麽是他們會看走眼的,這種小小玉器怎還去相詢掌櫃?不過人家既說要問,那便等在堂前也無妨。
不多會兒,老先生自後堂回來,手中捧了一個小包,遞給白芯蕊,眸中笑意不改,卻多了一種白芯蕊看不透的敬恭,“這是我們掌櫃給白姑娘的價錢。”
白芯蕊隨手一翻,見有數張千兩銀票。想不到一支小小玉簪竟有這般價值,她不禁挑了挑眉梢,道了聲,“多謝老先生。”便將銀票丟到懷中起身出門。
這簪子隻是暫時周轉,不久定要再贖回來。畢竟這是閩皓揚送的禮物,對自己來說彌足珍貴。如若不是遇到困難,也不可能拿它去當。
出了當鋪,白芯蕊便要趕緊回去交給衛先生一解七絲堂的危機。說好明日一早再給他,不過不知七絲堂還能不能挺到那個時候。
近幾日四州八縣的難民全紛紛集聚在了七絲堂,看來倘若再這般下去會引起不必要的動亂。白芯蕊雖已做好安排防止鬧事的發生,可是魚龍混雜,根本難以避免。
她如今最擔憂的事,莫過於閩皓揚。白芯蕊早已打聽到金陵位處上曲之西,趨馬趕路最多不過3日便可到達。如今閩皓揚已離了五日,應是在回來的路上,希望不要出什麽岔子。
白芯蕊沒有多想,徑直去了七絲堂。七絲堂門前正立著幾個彪形大漢,在正午的驕陽下全身鍍上一層古銅色,活像一件件佇立的雕塑。
她穿過正堂,直趨後堂。透過金色如灑的窗紙,隱約可見賬房內空無一人。白芯蕊推門而入,見桌上隻擺著幾本堆放完好的賬簿,如此斷定衛先生應不是去去便回。她不禁心生疑竇,奇怪,衛先生基本不出門的,此時怎會不在?!
白芯蕊離開後堂,又回了正堂,見夏嫣正在看診,便趨步過去喚道,“夏姑娘。”
夏嫣示意前方坐立的病者先稍微等下,回眸見是白芯蕊,眸中秀婉如水,“白姑娘。”
“夏姑娘看見衛先生了麽?”白芯蕊知倘若他出門必會經過正堂,況且他是夏嫣所尋來掌管財務的人,夏嫣必對他較為了解。
夏嫣眼中泛起淡淡清光,側首垂眸,略微想了想,“衛先生?我方才見他出了堂。”她見白芯蕊垂眸略一沉思,眉心微鎖,似有心事,便問道,“白姑娘,怎麽了?”
白芯蕊有些遲疑,道,“我有事找他。”
夏嫣回道,“方才他還過來問我,白姑娘去了哪裏。原想跟你請半日假。”
“他說去哪了麽?”
夏嫣頓了頓,“這倒不曾說,似有縣衙模樣的人來尋他。”
白芯蕊先是一愣,繼而臉色一沉,“縣衙?”自從逃離了承澤縣,她便對縣衙二字頗為恐懼,總是以為又是那批人來追殺自己和閩皓揚。
夏嫣見她麵容有異,不知為何如此反應,慢慢解釋道,“這個白姑娘有所不知,掌管上曲這地方的縣丞是衛先生的親戚,想必是家中有何急事,來尋他回去吧。”白芯蕊一聽原是這緣由,心中的漣漪漸漸淡了下來。既是家中有事,便也不必責怪他。
“好吧,無事了,你繼續忙。”白芯蕊鳳眸輕轉,擔憂盡去,轉出淡淡一笑。
夏嫣亦含笑頷首,正繼續看診病人,卻見白芯蕊並未離去,卻在自己身邊坐了下來。她眉間微蹙,問道,“白姑娘?”
白芯蕊抬眸視她,眉目從容,潛靜含笑,“莫非夏姑娘忘了我也略懂些醫書麽?”
夏嫣一怔,眼底不期流轉的那絲嬌媚神韻更似杏花煙潤。她重新坐下,掩著麵紗下的紅唇淡淡依稀帶著微笑。
這裏的病者果真很多,看來瘟疫之症早已染及到整個上曲。近幾日來的病人有重有輕,輕者皆施藥救治,重者便遣家人送往火場。
其實送往火場本是白芯蕊不同意的,她本對這種形式頗為忌諱,當初在安置牧兒之際便不曾采取。隻是夏嫣與聶大夫全就此建議,如若不用火葬,整個上曲的百姓皆難逃一死,還會傳染至鄰縣,鄰州郡,甚至波及京都。沒有辦法,每次遇及重病者,她皆不見,自從那一日誤打誤撞進了火場之外,之後更是一次未進過那個地方。
正在白芯蕊遊離間,一患病百姓在她麵前坐了下來,臉上的倦意瞬間全無,倒像個沒病的樣子,聲音還是有些暗啞,“既有女菩薩為小人看病,小人的病便好了一大半了。”
最近白芯蕊在百姓的心目中已儼然成了活生生一位女菩薩,方才剛被當鋪老先生恭維,如今這人又言語相敬,雖是有些許戲謔,但不乏敬意。白芯蕊心中不禁生出絲絲暖意,衝那人淺淺一笑,沒有說話,伸出手臂幫他診了脈。
不知覺間,已時至中午,白芯蕊將一部分人遣去歇息,下午再來換班下一批人。她和夏嫣草草地吃過了午飯,便繼續呆在堂內。
凝兒這兩日倒是十分勤快,經常幫助分發一些賑濟的衣物或是糧食。她應是感歎自己有過可憐的遭遇,所以同情一樣處在災難之中的其他百姓罷。
午後來往的人漸漸不多,二人便這樣一直忙至落日上空。
天邊落日殘血遍塗蒼穹,上曲城曆史的輝煌似隨這斜陽千裏,遙遙沉入西山。
待七絲堂內的人陸續走盡,白芯蕊亦出了堂門,關門上鎖。餘暉映照在七絲堂的明瓦飛簷上,似是隱在蒙蒙的紅塵中,寂靜而莊穆。
白芯蕊抬眸望著眼前靜立的夏嫣,嘴角婉轉一抹笑意,“走吧。”
夏嫣沒有說話,靈動的鳳眸輕輕一眨,隨著白芯蕊一齊向著客棧的方向走去。
今日忙了一天,白芯蕊不但感覺肚子饑餓,而且全身酸痛。她不禁深刻理解了夏嫣一直來的痛苦,不僅來自身體,還有心上。
二人如今的關係已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一路上扯東扯西,言語的分外歡愉。
白芯蕊不禁感覺夏嫣真是個完美的女子,不但顏如渥丹,而且內秀心嫻。隻是關係越是親昵,越發覺她全身上下透出一種不為人知的神秘,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夏嫣在側,白芯蕊感覺似走在一間亂縱錯雜的迷宮中,碰碰撞撞尋不見出路。
不知覺間,“繞梁客棧”已近在眼簾。客棧裏的客人還是不多,黃昏了隻有零星幾位打尖的客人在埋頭吃飯。那小二見二人回來,趕緊迎上前來,對夏嫣道,“老板娘你回來了。”
夏嫣衝他微微頷首,依舊不曾說話。不知為何,白芯蕊總會感覺夏嫣對這位客棧小二分外陌生,每次與他言語不多,但會將客棧內所有事宜全放心地交於他。
那小二倒似乎早已習慣了自己老板娘這種冷漠的態度,臉上並無什麽不滿。他凝眸於白芯蕊,卻是一臉詭異的笑意,“白姑娘,”他頓了一頓,見白芯蕊顧盼多姿的眼眸正對視著自己,繼續道,“閔公子回來了。”
白芯蕊一怔,臉上所有的倦意彈指煙滅,仿佛一人走近自己的心底,將心中一個掩埋至深的名字連根拔起,不留痕跡。
閩皓揚?
莫非,閩皓揚真的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