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
二人前行穿過長街,走進了一戶人家。那人家裏有一對夫婦,見二人進了院門趕緊將他們迎進了屋子。屋裏一片簡簡單單的裝飾,隻是在牆壁角落裏躺著一張琴。琴上布滿灰塵,像是很久不曾用過了。看來上曲百姓皆通曉一些音律,此言真理。
那丈夫匆忙將夏嫣引至裏屋的榻前,眼中頗帶著幾分焦急,似乎有什麽東西崩塌裂陷,直墜深淵,“夏姑娘,你千萬要救我家童兒。”妻子立在身後不遠處,雖話語不多,但臉上的焦急比丈夫多了好幾分。
夏嫣衝他點點頭,讓他先不要擔心,趨步近了臥榻。
白芯蕊立在夏嫣身後,瞥見榻上正躺著一個麵容慘白的小男孩,正值垂髻之年。他緊閉雙目,看樣子已是神誌不清,口唇幹燥異常,眼球稍微下陷,麵頰深凹,從這些表麵的症狀看來,他便是感染上了村中的瘟疫。
夏嫣忙了一陣,診脈,觀色,望聞問切,倒是一樣不少。過了一會,她自榻上立起,靜默了一會,轉身對旁邊的丈夫沉聲道,“如今令郎的病症臨了晚期,施藥已不再有用。隻有等他……”夏嫣沒有再說下去,但不論誰心中皆是明朗,此小孩命不久矣,隻有等他自己沒了呼吸了。
聞言,那丈夫猛地一怔,雙腿向下一癱,飽經滄桑的手指緊緊抓著自己的衣角,身子卻微微顫抖。身後隨即傳來妻子哭泣的聲音,仿佛夏嫣的一語將她帶離了肉體,無盡的昏暗淹來,那一瞬間,是沉淪而絕望。這哀傷幾近淒烈,揪的人心頭劇痛,讓人心如刀絞。
這情這景,不禁刺得白芯蕊雙目微酸,不覺竟有兩行清淚悄然流下。她不忍再去聽這悲涼,抬眸去視身側的夏嫣。夏嫣始終一聲不響,隻看得見一雙暗沉的眸子,遮擋了所有感情包括痛楚。也許她的哀傷皆沉在了自己的心底,從不為人所知。
過了半晌,耳邊傳來一股掩著蒙蒙一片淒清的聲音,“兄嫂,還要節哀。”
那丈夫從悲傷的情緒中回過神來,深沉的聲音中透著絲絲哀傷,“夏姑娘,當初都怪我沒有上心,否則早些尋你來此,童兒就不會是這般結果了。”
身後的哭泣聲漸漸隱淡了去,白芯蕊瞥過臉去,見那妻子正兩眼無神地盯望著榻上的小孩,臉上早已淚痕傾遍。
夏嫣對那丈夫道,“兄嫂一定要注意身體,讓令郎也走的安心。你二人無事千萬不要靠近臥榻,這瘟疫之症迅猛,勿要自己也傳染上。”她自醫藥箱中又取出了兩個細紗棉布的口罩,叫道那位丈夫的手中,道,“記得定要戴在耳上,還要以自己的身體為重。”
那丈夫低眸望了望手掌上的棉布,臉上滑過一絲無力的痛楚,謝道,“多謝夏姑娘。”
夏嫣取出紙筆,寫下一個方子,放在桌上。然後收拾了醫藥箱,背在肩膀上,對那夫妻二人道,“這方子能延續小兒幾日性命,望兄嫂早日去藥鋪抓來,不用花錢,便記在我的名下即可。”
那丈夫連忙接了過去,俯身相謝,道,“夏姑娘大恩大德,我們夫妻不知如何相報!”
夏嫣眼角舒展開一絲平淡,拂手道,“兄嫂不必言謝,盡快抓來給令郎服下便是。”她望了一眼仍立在榻前的白芯蕊,意思要走了,轉而對那夫妻道,“我還有其他病人要去看,兄嫂請留步。”
白芯蕊跟隨在夏嫣身後,出了門。那對夫妻堅持送他們出了門外,一直目送著二人在街角消失不見,人前佯裝的堅強終於崩潰,緩緩蹲下,各自捶心頓足般抑聲痛哭起來。
隨在夏嫣的身旁在街上一路前行,白芯蕊忍不住一直回憶著方才的場景,心湖深處仿佛攪起一股湍急而強勁的激流,將縷縷苦痛纏繞成結。平時隻見街上的淒慘,竟不曾遇見過如這般突如其來的崩潰。這種感覺,竟讓自己如此揪心,無法喘息。
夏嫣瞥見白芯蕊滿臉的神情,眸中卻是平淡,仿佛她已將所有的哀傷全部抑在了麵紗深處。她停下腳步,喚了一聲,“白姑娘?”
白芯蕊向前走了幾步,被這一聲響帶回了現實,臉上卻依舊淒楚,“怎麽了?”
夏嫣幽澈的目光映在刺眼的陽光裏,麵向白芯蕊,輕輕道,“白姑娘,你還是回去吧。”
白芯蕊心知其實夏嫣不過是擔心自己太過觸景生情,難以控製自己的情緒。她從隱著淚痕的臉上盡力擠出一絲淺淡的笑容,道,“沒關係,我正好借此了解一下上曲百姓的病症,好拿出解決之策。”
夏嫣臉上的麵紗輕輕飄動了一下,隱約現出兩片緊抿的雙唇。她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頷首,便趨步追上白芯蕊的腳步,繼續前行,去往下一戶人家。
其實白芯蕊自己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會在這裏絕望。也不知如若絕了幻想,她是否還有勇氣去尋什麽也許就不可能存在的良方。
自己所謂的善堂,又能救助多少百姓呢?在天涯到處,又有多少百姓正在忍受著這般痛苦?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一切皆緣因自己無能為力。一切皆緣因自己太多自私,霸占著一個屬於天下百姓的男人。
這種苦痛,像染了瘟疫一般,泛濫成災,讓自己的內心無藥可治,步步而終。
二人走尋了幾戶人家,大多已是不治,少數幾個還隻是感染初期,施與聶大夫近日遣人帶來的方子,便可抑症。
待二人從最後一戶人家中出來,時已至正午。
夏嫣對白芯蕊道,“白姑娘,你先回去吧,我要去藥鋪一趟。”
因方才一路所見,此時的白芯蕊眼中種種陰鬱低沉,一臉淒楚的神色。雖不知夏嫣為何還要去藥鋪,但也無心情詢問,便道,“好,你先去吧,我回客棧。”
夏嫣略一施禮,從白芯蕊身旁經過去了藥鋪的方向。而白芯蕊則一直靜立在原處,感覺雙腿像是灌上了什麽沉重的東西一般。風吹進眼中微涼,白芯蕊輕輕瞬目,隻覺得臉上像是滑落了閃耀著光芒的晶瑩。她拂手去拭,一張秀麵已經被淚痕占據。這一刻的她似乎格外柔弱,如同一枝秋霜中的荻花,瑟瑟淒然,楚楚難禁。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摻雜著哀慟的哭聲,將白芯蕊的心緒從遙遠的天際拉回了麵前的長街。她回眸一視,見一批人群正向著自己一步一步而來。她趕緊趨步躲開,便見那批人群從身旁慢慢經了過去。看陣勢,應是家中死人,要將他抬去了什麽地方安葬。
白芯蕊重新戴上棉布,遮住麵孔,隨在那群人後麵,一路跟了過去。最後才知,那群人並非要去什麽墓地,而是去了東郊一片荒地。原來這裏不知是誰設了一間火場。
她立在火場之內,望著前方一片猙獰烈焰,任衝天熱浪仍化不了眼底淒涼。眼前的一片地獄火焰,竟殆盡了所有的生命掙紮。飄來的熱氣將掩麵的棉布逼的不住晃動,隻一雙清麗的眸子露在外麵。那熱氣將白芯蕊全身縈繞,仿佛一把火焰被無情地丟在她身上,燒了她的衣衫,燒了她的發絲,燒了她的肌膚。一時間四周仿佛隻剩下燃燒的聲響,將所有人的情緒與呼吸全都掩了去。
竟連白芯蕊自己都不知,她自己是否還在呼吸。
火場之中不知從何處來了幾位僧人,手銜佛珠,麵容肅穆,為死者念誦著往生咒,佛音裏帶來些許平定。
白芯蕊躲在人群後麵,觀望著那幾位虔誠的僧人,臉上的神情在所誦佛經的一字一句中漸漸冰冷,瀑了三尺。
她本便是不信佛之人,佛乃身外之法,如果這佛經真的能夠超度亡靈,那他們真的可以安然而去麽?生前不能安生,死去在這冗長經文的縈繞下,究竟又有何意義?
上蒼若是有好生之德,那這些百姓怎會染上瘟疫?天下的百姓又為何頻頻死去?好生之德,不過是常人賦予上蒼的能力。真正到了此刻,連自己都難以保全,上蒼不過隻是一片沒有感情的天空罷了。
白芯蕊不忍再看下去,抬眸望了一眼所謂的上蒼,被火焰烘烤得紅透了一片。她躲離了哭泣的人群,躲離了誦經的僧人,徑直出了火場。
身後是一片火紅的天空,依舊沒有任何感情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