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

  白芯蕊坐在草屋外的石椅上愣神,夜風來襲,刺透單薄的錦衫直穿肌膚而來。


  在這個熟悉的地方已經呆了數日,大部分時間是在照顧病重的牧兒,竟還不曾仔細觀賞這庭落中的風景。


  草屋之畔植有五顆垂柳,正疊翠初綻。如雲的柳絮,紛紛揚揚,似天際的飛雪蒙蒙,又多了暖風繾綣,撲麵而來,繞肩而去,微醺醉人。此處應是老先生效仿五柳先生而植,頗有隱逸之意。籬笆內的那幾株荷花,白蘭,蓮花等花卉,花語皆取高潔,想必亦是老先生一種淡泊豁達的心境的象征。不同顏色的花瓣灑落一地,被風揚起,如佳人翩舞。庭中還隨處陳列著各種形態各異的草藥,混雜在群花的清香裏,化作一種蕩滌心懷的馥鬱。


  月光垂涎著滿庭的勝景,將這一切盡收懷中。


  “芯蕊?”突然一股如月光般清冷的聲音打破了夜日的寧靜。


  白芯蕊抬眸望去,一個朦朧的輪廓正朝向自己走來。那人在月光的影子裏一襲黑色,連臉上的模樣都看不清楚。


  “你怎麽還不去睡?”那人又說話了。


  白芯蕊雙目依舊模糊,不知那人究竟是誰。隻見那人漸漸走近,負手立在自己的麵前,月光在他清峻的臉上投射出棱角分明的輪廓。


  白芯蕊抬眸看了看眼前這人,眉梢一挑,見他深邃的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輕微地漾過亮光,“你不也沒睡。”


  閩皓揚居高臨下俯望著石椅上的白芯蕊,仿佛這滿庭月光全部融進嗓音裏化作繾綣溫柔,“沒有你,我怎麽睡?”


  雖是玩笑話,但不免太過露骨。白芯蕊卻沉默了很久,換作以前,他會這樣說麽?她不知作何言語,一雙微斂的眼神望向天際中那彎弓形狀的明月。陰晴圓缺,又豈能全?


  閩皓揚微斂笑意,沉默了半晌,沉沉道,“芯蕊,你想離開麽?”


  白芯蕊抬頭正迎上的是一雙深無情緒的眸子,然而那其中卻壓來遙不可及的清冷,在清冷的深處仿佛隱著一刃無聲的劍戟。“你去何處,我便在何處。”語氣輕柔,如石子投入湖麵靜靜漾開層層漣漪。


  其實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想不想離開,並非是厭倦了眼前這人,而是絕望了這蒼茫的天下。早已沒有一個地方會悄無聲息,幹淨淡泊。隻是他還不清楚罷了。


  可是他真的是不清楚麽?還是他也清楚了,隻是還要為了什麽理由堅持去追尋?


  閩皓揚唇邊勾起抹笑,細起眼眸,抬手捏在白芯蕊的下頜,“隻要你開心,其實我去哪裏都無所謂。”言語裏竟有一絲無奈,或者感傷,在清亮的月光下更顯清晰。


  白芯蕊歎息一聲,順從地伏向他的懷中,將退縮和厭倦都藏在他的溫暖之下,如一隻逃避寒冷的小獸。她沉默了一會,說道,“皓揚,如果尋不到那種地方,我們便回來這裏好不好?我們在老先生的草屋旁邊毗鄰而居,上午采藥救人,午後上山狩獵,夜裏研經閱書,奏笛笙歌……”


  閩皓揚一直安靜地聽著白芯蕊的幻想,不時臉上浮現一絲溫玉般的光彩。他無法不在白芯蕊的麵前淪陷,即使自己圍駐的城堡多麽堅固,隻要她輕輕一語,便將自己所有的兵馬全部彈指煙滅。


  白芯蕊忽地停止了說話,側過臉注視著閩皓揚的眸子,以為他根本不在聽自己的言語,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瀾,“你說,好不好?”


  閩皓揚撫著白芯蕊的臉頰,神情間有著憐惜的柔和,“你說什麽都好。”


  “你根本沒在聽我說話。”白芯蕊眉心驟然蹙擰,掙脫開閩皓揚的懷抱,掩過麵去,在月光下隻成了一個黑色的影子。


  閩皓揚微微一笑,故意沉默了一會,後喚了一聲,“芯蕊。”


  白芯蕊聞見他聲音似遙然飄遠,以為他離開了,驀地回首,才發現他正在眼前,而且距離咫尺。在那一刻,仿佛夜的呼吸靜止了,月光也不敢造次了,兩雙眸子撞在一起,所有的鋒芒在此時皆絲絲消散。


  不知兩人沉默了多久,突然一隻灼熱的雙唇湊上來,吻住了另一人的櫻唇。


  便在那一刻,身後的景色全部倒塌。


  閩皓揚停了吻,抱起白芯蕊大步走進草屋。紗燈光媚,映照著兩個互相汲取的星眸。她在他熾熱的擁吻下輕輕顫栗,仿佛含羞帶露的一朵幽蘭,在夜色下綻放冶豔的美。他亦狠狠地擁抱著她,抬手將紗燈拂滅,在黑暗中隻餘她輕微的喘息聲伴著幽香纏綿。這一刻,她才完全地屬於他,而他探入她靈魂深處,熔化她在激狂之下。


  他們互相纏繞在一起,彼此占有,什麽都已不再重要。不必再在意紛亂凡塵,不必再擔憂值不值得。他隻屬於她,她亦隻屬於他。


  夜色深去,滿庭漸於安寂。


  黎明悄然而至,天邊遙遠的晨曦滲出一線若有若無的輕光,緩慢而清晰的透過了白霧茫茫,終於綻放出霞光萬道。黎明的曙光驅散了漫漫黑幕,潑墨了一片淡青色的天空。


  林子間的鳥蟲早已蘇醒過來,恭迎著清晨的來臨。院落中的幾朵花瓣上停落著困倦的眼淚,不時抖動了幾下,表示被吵醒的不悅。


  淡淡晨光透過窗欞投射在榻上二人的臉上,一臉安詳。


  閩皓揚慢慢睜開雙眼,側過臉望著一旁的白芯蕊,仍在沉沉地安睡不曾醒來。他一直盯望著眼前這個絕美的女子,秀美的臉龐在晨光的映照下顯出攝魂奪魄的亮色。他不禁抬手去撫她的臉頰,此時此刻心中隻餘愛憐。


  白芯蕊仿佛感覺到臉上的溫度,也慢慢睜開了眼睛,隻見眼前這人正一臉深情地對視著自己。她不禁有些臉紅,裹了裹身上的被衾,遮擋了白皙的肌膚,低了頭又從睫毛下瞥他,終於忍不住問道,“你不起床麽?”


  閩皓揚指尖撫過她修長的黛眉,淡笑道,“再讓我看看你。”


  “莫非你馬上便要見不到我了?”白芯蕊嘴角輕勾,直至一抹笑意染上眼睛。


  閩皓揚則是一怔,這話似沉石落在心底,“咣當”一聲悶響。他竟無端地掠過一絲悵然,道,“以後不許你說這樣的話!”


  白芯蕊眉間的笑意漸漸收攏,垂眸望向不知何處。她仔細斟酌自己方才的話語,也知閩皓揚的心意,隻是這話也不失可能,倘若真的有一日,自己遠離而去,他還會像如今一般在意自己麽?還是這種在意,不過是逢場作戲的籌碼而已?


  閩皓揚見她神情有些哀傷,知道自己方才的語氣太過了,黑亮的眼中浮起淡淡的暖意,低眸道,“芯蕊,對不起。”


  白芯蕊目光重新落在閩皓揚的臉上,臉上轉出淡淡一笑,“騙你的,我才沒有怪你。起床了。”


  閩皓揚忽爾揚唇微笑,眸中熠熠光彩從容清傲,鎮定自信。他微微頷首,抬手在白芯蕊的鼻尖輕輕一撫,便起身穿了衣。


  天際中那一抹淡青色慢慢染成肚白,寂寂寥寥毫無一物,甚是清冷。


  白芯蕊隨在閩皓揚身後一同出了屋門,遠遠便望見那老者單手舞劍之際颯爽的風姿。他身姿玉立昂藏,氣度非凡,白色頭發全被冠束在了頭頂,一張謫仙般的俊彥飄逸而儒雅。二人相視一笑,佇立在原地靜靜觀賞。


  白芯蕊突然一笑,大讚道,“老先生果然英武不減當年啊。”


  閩皓揚側臉視她,眉梢一揚,一臉打趣狀,“你怎知老先生當年英武呢?”


  “我父親常說,太傅殷弘大人乃朝野上下難遇之才,文韜武略樣樣精通,隻不過誌不在此罷了。當初半信半疑,如今看來,頗符盛名。”


  閩皓揚嘴角泛著一絲淡淡的笑,隻靜靜觀賞,沒再說話。


  那老者發現他二人,收了劍趨步過來,施禮道,“王爺,夫人,哦,不對,應是姑娘。”


  白芯蕊被他的舉止惹的粲然一笑,回禮道,“老先生。”


  閩皓揚臉上笑容愈深,對麵前的那老者道,“今日所見,老先生果然英武不減當年啊。”


  那老者微微搖手,眼中滑過一絲謙遜的情緒,“哪裏,哪裏。”


  白芯蕊狠狠瞪了閩皓揚一眼,卻又被他用澄白清明無辜至極的眼神看回,仔細一看,居然還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白芯蕊悶哼一聲,不去理他。


  一切被那老者盡收眼底,隻竊竊一笑,撫須不語。


  沉默了片刻,閩皓揚眼底微斂了笑意,眸子注視著那老者,緩緩道,“老先生,我們夫妻,今日便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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