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姨娘?”這一聲喚,仿佛是來自遙遠的深穀。是牧兒聽見她的呼喚了麽?


  白芯蕊驀地抬眸,見牧兒依舊閉著雙目。“牧兒?”他俯過身子湊近牧兒紅撲撲的臉頰。


  牧兒突然躺在榻上來回亂動,像是做了場噩夢一般。白芯蕊扶住他幼小的肩膀,淚水傾盆而下,“牧兒,沒事的。有姨娘在!”


  牧兒依舊揮舞著臂膀,掙脫開白芯蕊,幾乎要從榻上一躍而起。白芯蕊一個勁地喚他的名字,“牧兒,牧兒!”


  屋外的閩皓揚與那老者聞見了喚聲,趕緊跑進草屋。


  “怎麽了?”閩皓揚一旁急切地問道。


  白芯蕊回眸視二人,“殷老前輩,你快來看看牧兒這是怎麽了?”


  那老者趕緊進趨步上前,白芯蕊站起身子立在一旁。那老者診了診脈,觀了一下身上各處的反應,麵露無奈,緩緩開口,“這小兒已神智不清,估計時辰不多了。”


  白芯蕊猛地癱軟在地,雙手伏在榻邊,淚水漣漣。閩皓揚愣了片刻,隨即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芯蕊。”


  白芯蕊回過身來抱住閩皓揚,“皓揚,你說牧兒這是怎麽了啊?”


  閩皓揚已不知事到如今該如何安慰她,隻將她攬進懷裏,下巴抵著她的發頂,微微摩挲,一直道,“沒事的,沒事的,芯蕊,沒事的。”


  突然榻上的牧兒安靜下來,慢慢睜開了眼睛,道了一聲,“姨娘。”


  白芯蕊猛地回眸視他,一臉驚奇,“牧兒,你醒了?”


  閩皓揚亦驚奇地望了一眼那老者,那老者長歎一聲,麵露絕望。他知道,牧兒這已經是回光返照了。


  白芯蕊湊近牧兒,從蒼白的臉上扯出一抹笑容,“牧兒,你醒了麽?告訴姨娘,你想吃的點什麽?”


  牧兒隻是微微蹙著眉,搖了搖頭,“什麽都不想吃,牧兒頭很痛。”


  “頭很痛?姨娘摸下就不會痛了。”白芯蕊輕輕撫著牧兒的額頭,任眼淚滑過手指,順流而下,滴落在牧兒的臉頰。


  牧兒幾點紅斑鑲嵌的嘴角微微嘟起,“姨娘,你怎麽又哭了?”


  白芯蕊拿手指拭去臉上的淚水,擠出絲絲笑意,“是因為姨娘見到牧兒太高興了啊。”


  牧兒低垂著眸子,望著身上略顯濕潤的被衾,一臉愁楚的神情,“定是牧兒又惹姨娘傷心了,所以姨娘才會哭了。”


  白芯蕊一直搖著頭,嘴角依舊掛著略帶苦澀的笑,“沒有,沒有!牧兒很乖,永遠不會惹姨娘生氣的。”


  牧兒微微動了動身子,回過眸來,眯著眼睛對著白芯蕊道,“姨娘,我很困,想睡覺。”


  白芯蕊心一緊,盡管她不想承認牧兒已經沒救了,但是她心中明白,牧兒這次的醒來定是最後的永別。她強忍著淚水,再次撫了撫牧兒的臉頰,聲音愴然,“睡吧,牧兒。你再好好看看姨娘,記住姨娘的樣子,聽見沒?”


  “記住了。”牧兒一副略顯嘶啞的聲調回蕩在紗幔之內,回蕩在草屋之中,回蕩在柳蔭之上,回蕩在青山之圍,回蕩在遙遠的天際。


  白芯蕊幫他裹了裹被衾,柔聲道,“好了,睡吧,牧兒。”


  牧兒盯著白芯蕊的眼神,感覺仿佛有一縷陽光照耀在身上。那樣的眼神透著溫暖和藹地光芒,似乎在夢中早已出現了無數遍。他慢慢閉上了雙目,記憶宛如清水中滴入了墨色的汁液,就這樣一點點被墨色暈染,再也看不透,憶不起,理不清。


  那老者趨近抬起牧兒的手腕,診了診,隨即搖了搖頭,便走了出來。


  木已成舟,回天乏術。


  白芯蕊一直伏在牧兒的榻邊不肯離開,靜靜觀摩著牧兒安睡的樣子發呆。閩皓揚知她心中淒苦,隻輕歎一聲,便趨步出了門去。


  清晨的氣息漸漸淡了去,陽光開始明媚的有些刺眼,湛藍的天空躲在白雲遙遠的後麵,深邃而美麗。草屋外植的幾棵樹木上,綠色的蒲扇形狀的樹葉在微風中映射著柔軟的陽光,像是一串串金子掛在樹梢,搖搖晃晃,閃閃發亮。


  白芯蕊愣愣地伏在榻邊安靜地落淚,耳邊響起一陣陣“姨娘”的喚聲,腦袋裏也不停閃過曾經關於牧兒的畫麵。那畫麵裏站立著一抹幼小的身影,那樣張揚不羈的一襲白衫,映襯著他天真無邪的笑容,映襯著張張過往的神情。


  第一次遇見牧兒姐弟,是在承澤縣,當時兩人上演了一場賣身葬兄的騙局,自己還上了勾。因牧兒裝作一具死屍,所以不曾見其模樣;

  第一次認識牧兒,是在承澤縣的大牢裏,那時便已經將他當做是自己的孩子;

  後來出了牢獄便一直帶牧兒在身邊,一起住在客棧裏,一起踏馬而行,一起在樹林裏遭遇匪徒搶劫,一起生活在山間的竹屋,一起去狩獵,一起編織花帽戴在頭上,一起迎著落日迎著月光走路,一起下了山生活在草屋裏……


  一切的一切,仿佛近在昨日,晃眼之間。


  牧兒,你不是說,不讓姨娘自己走麽?怎麽此時,你卻丟下了姨娘?


  難道你不管姨娘了麽?!


  紗幔內射進淡淡陽光,將榻上的牧兒勾勒出一個金色的輪廓。白芯蕊撫著他的臉頰,布滿淚水的臉上突然出現一個極其淺淡的微笑。


  對不起,牧兒,都是姨娘不好。


  也許此時,你不用再陪姨娘四處奔波了吧。


  好好睡一覺吧,牧兒。


  好好睡一覺,不用再擔憂無邊際的逃亡,不用再想著為你的姐姐報仇,不用再吃那麽多本不應該吃的苦,不用再忍受那病症的折磨。


  睡吧,我的孩子。


  天上的陽光突然躲進雲翳不敢出來,它仿佛聽見了人間一名悲戚女子的哀慟。它無法不感傷,無法不動容。


  閩皓揚自屋外端了幾碟飯菜走進紗幔,見白芯蕊依舊雙目無神,盯著榻上發呆,鎮定著情緒喚道,“芯蕊,先吃點東西吧。”


  白芯蕊伏在榻上一動不動,也不回答他。


  閩皓揚心中頓時升起無名怒火,他不容得這個女人再這般悲天憫人下去,再這般自甘墮落下去,再這般殘害自己的身體。他一把拉過白芯蕊的手臂,眸子裏仿佛在燃著熊熊烈火,“難道累垮了,你才會安心麽!芯蕊,你振作點!牧兒走了!不會回來了!”


  白芯蕊依舊無神地低垂著眸子,還是不回答他。


  閩皓揚的眼神不知不覺間漸漸黯淡下來,他實在沒有勇氣再去傷害這個可憐的女子。他放下白芯蕊,便不再說話,將飯菜放在桌子上,默默走出了門。


  “王爺,夫人她……”那老者走近閩皓揚,臉上一絲無奈。


  閩皓揚擰起眉心,視線隨即看向了屋內的紗幔,“她一直守在榻邊不肯吃飯。”


  “真是苦了夫人了。”那老者撫著須,悵然一聲歎。


  閩皓揚知道此時唯一能讓白芯蕊安心的便是一直守護在牧兒身邊,也隻有守護著他,才能騙自己說,他一直不會消失。可是該失去的,終將失去。這些又是誰能左右的呢?


  時間不憐惜任何人,依舊麵無表情地一步一步前行。


  沙漏已經漏了大半,落日低遠,在崇華山起伏的原野間暗入西山,傍晚的長空下大地模糊了輪廓,一種昏黃的空曠彌漫其間,顯出遙遠的蒼涼。


  閩皓揚立在門口注視著紗幔之內的影子,依舊一動不動,在夕陽的餘暉裏鐫成熾焰般的形狀。隻是那個影子,如今也已經瀕臨滅亡。


  他沒有說話,坐在屋內的紅木椅子上,靜靜守護著白芯蕊。


  也隻有這種守護,是他能夠具有的。


  時間更迭的飛快。轉眼之間,天幕入夜,冷月半上東山。四周蔓延的涼意匆匆而至,不禁讓人冷顫。


  閩皓揚終於再也忍不住內心膨脹的擔憂,趨步走進了紗幔。


  白芯蕊已經伏在榻邊安詳地睡去,臉上滿是淚痕,榻上都濕潤了。她的手中握著那支精致的玉笛,想必是想為牧兒吹奏最後一曲,但是由於太久的哭泣,漸漸發不出聲音了吧。


  他脫下自己的長袍蓋在白芯蕊的身上,立在那裏愣了很久。隨即自她的手中取過那支玉笛,默默出了紗幔。


  夜涼如水,遙遠的月色中突然有一抹悠然的笛音漸漸傳來,依稀是熟悉的曲調。那是白芯蕊經常吹奏的曲子。


  笛音輕起,繾綣溫柔,似花香鶯語,似蝴蝶翩躚,盡意揮灑,婉轉多情。轉而低沉,朦朦朧朧若幽幽浮起一曾薄霧。時而悠揚低訴,時而黯然神傷。在這無垠的月光下,仿佛是來自遙遠天邊的聲聲訴說,講述著愛恨別離的真情故事。


  夜風輕輕吹拂,樹葉也應和著聲響,花間飄香散盡漸遠,可是沒有人聽得懂這笛音裏奏出的深意。也許隻有所有的靜謐,才能讓這聲聲笛音揚過青山,飄至天際。


  都沉睡下來吧,一切的喧囂都終將過去。


  隻有在夢境中,你,才不會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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