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

  靜謐的月色在草屋上空鋪天蓋地而來。窗外灑下些清淡明亮的月光,如同在那些精細的裝飾擺設上蒙了一層朦朧的輕紗,寧靜中帶著些許詭異的味道。自山間傳來幽幽的蟲鳴鳥叫聲響,帶著一絲哀慟。仿佛天地正安睡在一片墓地之中,清清冷冷。


  閩皓揚獨坐在草屋外的石椅上,孤酌對飲明月。正所謂,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唏唏噓噓,好不淒涼。


  這夜,注定無法入眠。


  閩皓揚舉起酒杯,仰麵一飲而盡。這美景配美酒,確是人生一大幸事。可不知為何,內心卻無法應和。縱人間仙境,又豈能懂得人之哀樂。


  “來,陪我飲一杯。”閩皓揚晃晃悠悠地站立起來,手對著天上明月,“我先幹為敬。”他仰麵又是一杯。明月在遙遠的天際睥睨著他,似乎毫無雅興。


  他垂下酒杯,腳步如行雲流水般,來回遊動。拳出腳收,招招突兀。似倒非倒,似醉非醉。儼然一套醉拳,渾然天成。


  舞了一陣,他慢慢停了下來,垂眸盯向滿地的月光。一個清冷孤寂的影子在月光裏輕輕搖晃,仿佛枯木上的枝葉弱不禁風,隨風搖曳。


  “好拳法。”一個清涼如水的聲音自遠處蕩漾著夜色而來。


  閩皓揚微抬醉意朦朧的雙眸,見一位白須老仙正踩著無垠月光翩翩而至。他略一淺笑,上前揖禮,“老先生。”


  那老者蒲扇輕揮,一臉安詳,“公子打的一套好醉拳,讓老夫大飽眼福啊。”


  閩皓揚步子漸穩,慢慢定下身來,對那老者淡然一笑,“老先生過獎了,在下不過隨心而動,算不上什麽醉拳。”


  清風月華,化作那老者眼中淡笑翩然。他擺袖撫須道,“公子獨酌,實在無趣。老夫願陪公子共飲幾杯,以獻明月如何?”


  “如此甚好。”


  閩皓揚與那老者紛紛就座,兩身白袍似浸染了月色清寒。


  閩皓揚單手拿瓶斟酒,滿滿兩杯。那老者見他右手低垂桌下,不禁相問,“公子手傷如何了?”


  閩皓揚放下酒瓶,左手象征性地扶住另一隻手臂,低垂著眼眸,聲音沉沉,“老先生妙手回春,在下右手已無大礙。”繼而舉杯敬道,“來,老先生,在下先敬您一杯。”


  “請。”


  兩杯酒匆匆下肚,浸暖了肚腸。


  閩皓揚臨風遠眺,月光灑上他俊秀的臉龐,一雙靈光乍現的眸子如嵌在大地上的兩顆黑寶石,晶瑩剔透,閃發光輝。他沉默良久,夜風習習,吹落了滿院淒楚的情緒。


  那老者一旁注視,眼前這個男人全身上下皆散發出一股帝王氣質,兩道劍眉仿佛正在睥睨著世間萬物,他那孤傲清冷的背影,似在訴說,這天下盡在他這一人。


  “公子?”那老者輕聲喚他。


  閩皓揚慢慢回過神來,臉上如幻雲境,“老先生,可否告知在下,牧兒餘下的期限還有多久?”


  那老者悵然一歎,緩緩開口,“老夫懷疑那小兒,出不了三日了。”


  太多糾葛纏繞在腦海裏,被這一語打成了死結。閩皓揚舉起酒杯,將臉上的表情遮擋,靜靜飲下這一杯苦楚。心底默默升起一個低沉的聲音,“芯蕊,你千萬不能有事啊。”


  他心知牧兒對白芯蕊的重要,芯蕊一直將這個孩子當成是當年自己腹中的孩子。倘若不是當初自己的愚昧,也不至於讓那個孩子胎死腹中。


  這一切的根源在於自己,可事已至此,老天無眼,誰又能一手改變這一切呢?盡管,他依然是半個天子。可是在老天麵前,又不過是一粒凡塵。


  那老者視出端倪,臉上百轉滋味。他自斟自飲了一杯,麵生苦澀。隻將這一切作了清風明月吧,勿再沾身。雖置身凡塵之外,但麵對這感情糾纏,生死離別,內心依舊悵然。老頭子啊,三十多載白駒過隙,你依舊無法逃開這渺渺紅塵哪!


  草屋青山流光似水,天邊滿月如金。夜色無盡,悲傷無盡。


  “公子,老夫再陪你共飲一杯。”


  閩皓揚回眸視他,那老者目若星,鬢似裁,一笑如清風。他心中微顫,將酒杯重新攜起,“老先生,有您作陪,在下此生足矣。請!”


  又兩杯酒一飲而盡,衝淡了月夜的涼意。


  此時此刻,也隻有美酒相伴,才能一解憂愁。酒啊酒,你豈知我為何滿腔愁緒?你又豈懂我心?你的味道如此苦澀,難道你心中同樣傷痛麽?!


  伴著清風明月,天地間隻餘下兩個聲音。他們的聲音仿佛傳了很久,直穿遙遠的天際,直至下一場黎明。


  遠方慢慢拉開了淡青色的天幕,月落日出,天色漸漸放亮,四周開始有鳥兒婉轉的清鳴傳來,空氣中彌漫了清晨的氣息。


  閩皓揚斜躺在榻上,慢慢睜開眼睛。腦袋痛的厲害,昨日之事已忘之全無。他靜靜緩了一會,便走下榻去。


  白芯蕊還躺在榻上,想必是昨日閩皓揚用力過猛了,至今仍不曾醒來。


  閩皓揚細細觀摩著她的臉頰,還殘留著點點淚痕。一雙杏眸緊緊閉上,清晨的微風掠過窗欞,吹拂著她如緞的長發,更添一份清秀。


  閩皓揚的頭仍在隱隱作痛,他默默轉身,踏出了草屋。


  東方,一抹魚肚白出現,金色的光芒為大地堵上了一層金邊。草屋外的柳樹正搖曳著身姿,抖落下一身清晨的凝露。


  那老者依舊按時在門扉外來回舞劍,步步沉穩,優雅的步姿更似悠然散步。閩皓揚一旁觀賞了良久,自腰間取下自己的佩劍,衝著不遠處的老者大聲喚道,“老先生!”


  那老者停了下來,回眸視他,“公子,起來了。”


  閩皓揚走近那老者,唇角勾起了一絲淺淡的笑容,“在下願陪老先生試煉下劍法。”淡淡晨光傾了一地,仿佛盡斂入了那老者從容瀟灑的微笑,“好,請公子賜教了。”


  一道白影隨即淩空躍出,雙足在鋪滿晨光的草地上輕巧地點過。飛揚的劍穗劃過青山的視野,那兩抹白袍在姹紫嫣紅間瀟灑地翻轉。銀白色的劍中微微透著淡黃色的晨光,宛如蝴蝶一般閃爍著在花叢中上下紛飛。


  “哈哈……老夫甘拜下風。”那老者收了劍,撫須長歎。


  清風拂麵,閩皓揚一番比劍之後頭腦竟毫無暈眩之感了。他一並收了劍,拱手道,“老先生劍風硬朗,在下不過倚靠年輕氣盛罷了。”


  那老者白眉一揚,一臉戲謔,“那公子之意是說,老夫一把老骨頭了?”


  閩皓揚忙揮手反駁,“老先生可是誤解在下了。”


  “哈哈哈……”


  閩皓揚將那老者引至石椅上坐了下來,雙目清醒,緊蹙劍眉若有疑惑,“在下覺老先生劍法獨特,似乎從何處見過?”


  那老者目光如電,在他臉上一停,接著露出會心笑意,眼角皺紋都多了幾分,“公子莫不是記錯了?老夫這套劍法乃隨心自創,從未教授過他人。”


  閩皓揚極力在腦海中搜尋熟悉的畫麵,一步一劍,一張一弛,全部重新閃過。那身形,那姿態,那移步,那收放自如的瀟灑。


  莫非,是他?!沒錯,憑自己對劍法的領悟,應該不會錯!他雖不知這老者跟那人是何關係,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之間絕對有瓜葛!


  閩皓揚終於大概猜到了那老者的身份,隻是仍然不能確定。他取過桌上茶壺,傾了一杯奉給那老者,“敢問老先生,可否認得鎮邊將軍殷昇?”


  那老者不慌不忙,麵帶笑意。渾身平和衝淡,深藏不露,的確叫人難以捉摸。“老夫在此隱逸多年,哪裏認得什麽將軍?”


  “哦?”閩皓揚垂眸一冷,繼續道,“在下當年在演練場跟殷昇將軍比試劍法,殷昇將軍竟跟老先生的劍法如出一轍。在下自認對劍法悟性很高,應不會辨錯,請老先生解釋給在下,這究竟是為何?”


  那老者剛把茶杯湊在唇邊,忽又停下,精湛而不外露的目光在閩皓揚臉上略一停留,麵生驚慌,“你是……”


  閩皓揚話鋒一轉,眸色裏盡是冷淡異常,“老先生莫非是當朝太傅,殷弘?”


  周圍的啁啾鳥叫聲回蕩不絕,似乎正享受著清晨的滋潤。輕風來襲,吹落了幾朵嬌柔的花瓣,零落成泥,卻暗香依舊。


  那老者先是一愣,忽而轉出一笑,歎道,“老夫早就說過,公子並非尋常之輩,如此看來,果然不假。”


  “老先生果真是殷弘老前輩?!”閩皓揚眼中露出了幾絲驚訝的目光。


  那老者悵然一歎,“想不到老夫隱逸在此數十載,竟還是被人認出。看來,老夫始終逃不開這紛亂塵世啊……”


  閩皓揚一聽確是真身,忙跪地行禮,“在下參見殷老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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